==========================================================================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西岭千秋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有心人 作者:匿名青花鱼 文案: 竹马竹马多年后重逢,一个是停车场保安,一个是海归精英戚山明X方栩文 第一章 戚山明这个名字,他惦念最多是在刚离开凰水的时候。那时候他爸刚把他和爷爷奶奶接回省会城市住,他回到久别的繁华故乡,却无所适从似的,总是想起凰水的一草一木,想起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城里,他短短生命里发生的普普通通的一切来,并且心中常有种隐隐的悲哀和孤独。他想的最多的是戚山明,在新学校里周围陌生同学聊天打闹时,他会低头下笔,很整齐严肃的写下“戚山明 收”。还在凰水的时候,他们俩是顶要好的朋友,叫名字太生疏,他总是很亲热的叫他“小山”。而很久后他出了国,异国他乡要忙的事情太多,渐渐的就不再想起这个少年时代的玩伴了,有时候甚至恍然连脸都记不太清。戚山明这个名字,只是和那些信封信纸一起短暂存在过,拥着关于凰水、关于童年与少年、关于一些无所事事的夏天,变成他生命里一段很好的回忆。 他确实没有想过会再见到戚山明。 方栩文怔怔地看着前面的人,头发剃短了,比记忆中更高更黑更瘦,站在那里很拘谨地佝着背低着头,脸上面无表情,只是很无聊似的看着地面,脚尖点着地,不看人。 他不敢肯定那是戚山明,时间过去太久了,而眼前的人变化如此之大,叫他怀疑起自己的记性。 “我……”他有点艰难地说,“我的车被人划了,能看下监控吗?” 戚山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车上的划痕,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摄像头,转身说:“行,跟我到保安室里。” 方栩文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微驼的背脊,后颈上隐约凸起的骨包。 他心里最开始久别重逢的欣喜已经消失了,更多的是惶惶不安,甚至祈祷起希望这个人、这个停车场的保安只是被他错认而已。他看上去过的一点都不好,浑身散发着一种被苦难生活浸泡腌制过的气味,渺小、卑微、又疲惫,而方栩文是光鲜的,好像陡然横跨在旧日好友间的已经不仅仅是时光了,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但一定会让他们渐行渐远的东西。不管是什么,这都让方栩文很难过。 方栩文顿了顿步子,想:“他认出我了吗?” 他……希望我认出他吗? 方栩文不知道答案。 保安室离得不远,戚山明用钥匙开了门,把桌前的泡面、水杯收拾了一下,勉强拨开了一小片空。他把凳子拖出来,边调监控边说:“请坐。” 方栩文魂不守舍地坐在电脑屏幕前,画面快进,他正等着,忽然发现戚山明没地方坐,于是慌张地站起来:“你坐吧。” 戚山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坐,方栩文又尴尬地坐下,在身后人的目光下紧张地看着屏幕。他左思右想,犹犹豫豫,冷不丁听后头问了声:“先生,我多嘴问一句,您看着很面熟,以前去过凰水吗?” “我……”方栩文被吓住了,一口气没提上来,顿了好一会才开口。他不知道要不要承认,怕相认后戚山明会难堪。没来由地,他想起了鲁迅的文章。 戚山明突然打断他:“来了!是个小孩。” 他松了口气般的看屏幕,果然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拿着不知道什么在他车上刮来划去,玩了一会就跑走了。 画面很快结束了,戚山明关了页面,狭小的保安室里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方栩文注意到还有一道门,后头是床和一些杂物。戚山明住在这里。 “这样吧先生,天要黑了,您先开走,我再看看是谁家小孩,您留个号码我回头打给您,您看这样行吗?”戚山明等了一会,递来纸笔说。 方栩文接过来,低着头半天没在纸上写字,突然抬头,神色很坚定:“那个……我是方栩文,你还认识我吗?” 戚山明像没料到他会突然讲这么一句话,表情僵了一瞬,马上扯动着脸皮笑道:“认识啊,阿文。你第一次来我就认出来你了,那时候我还想着跟你打个招呼,你是不是赶时间?刚开了闸你看都不看就开走了。” “对不起,我最近挺忙的。”方栩文已经记不得了,“我刚回国,天天跑来跑去的。” “你出国了?对的,你成绩好,我记得你小时候从来没考出过年级前十。现在做什么呢?”戚山明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死气沉沉的。 方栩文看着他的笑,心里有点不舒服。“老同学要创业,请我回国帮点忙。” 戚山明露出了赞赏又讶异的神色:“哪个老同学?徐汇吗?还是郑林严?那时候就你们三个看着最有出息了。” “……是我大学同学。” “噢,大学同学啊。”戚山明啧了两声,转头看看窗外。天已经要全黑了,路灯光和夜风充满了狭小的保安室。“挺晚了,要不你先回去?我帮你看看是哪个小孩。” 方栩文沉默了一会,他发现戚山明只是不住地问他的情况,绝口不提自己。他们在尴尬又闷热的气氛中相顾无言,许多少年时说不尽的话早就隔着光阴和其他东西融化了。他提笔写了号码,站起来的时候,戚山明殷勤地开了门。 方栩文最后停了步子,说:“……你呢,还好吗?” 戚山明眯着眼睛笑:“还可以。” 方栩文开车上了马路,在超市里买了点速冻水饺回家。他租的房子离公司有点远,路上又因为交通事故堵了一个多小时,回家已经是快九点了。新修的公寓还有一股味道,他开窗通风,躺在床上,不想吃晚饭了。 他又累又困,心情也很糟糕。戚山明死气沉沉的笑脸总是在他眼前出现,他试着回想小时候戚山明的模样,但是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时间太久了,有多少年了?十一二年吗? 这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着想着睡过去了。夜风撩着窗帘,好像要吹很多梦给他。但是梦里什么也没说,少年时的记忆,还是别的,什么都没有梦到。 他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肖铎星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把他从床上催起来。他睡意朦胧地听着,脑子里一团浆糊,最后肖铎星问他“知道了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回答:“你说什么?” 肖铎星叹了口气,说你这时差倒的真够长的,又说最近公司忙过头,现在看你劳苦功高给你放个小长假。 方栩文木木地“哦”了一声,挂了电话又想起什么似的打过去:“公司旁边那个停车场的保安你认识吗?” 肖铎星气笑了:“我又不是叮当猫,会谁都认识?” 方栩文道了歉,在床上呆坐一会,马上洗漱出门了。走之前还不忘在空空荡荡的家里拿了一袋子苹果,扔在车上就往公司开去。 他还是想见见戚山明,也许戚山明是有什么困难,他能帮就帮。他朋友不多,每一个都很令他珍惜。这样想着,他心里渐渐有点开心了。 大中午的街道,阳光毒辣刺眼,行人和车都很少,很快就到了停车场。他停了车,三两步跑到保安室,是另外一个人在值班。 “找谁?”里头的保安掀了掀眼皮,边看报纸边问。 “找戚山明。”方栩文擦了擦汗,“他什么时候值班?” “谁?戚山明?你是不是说那个大高个儿,有点驼背的那个?”保安抬头看他。 他连连点头:“对对,是他,很高,眉毛上有条疤。” 保安露出了狐疑的表情,看他的眼神陡然带了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半晌才开口:“辞职了。” “什么?”方栩文愣了。 “他辞职了,不干了!就今天早上的事。你是他谁?” “我是他老同学。” 保安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和手里拿着的车钥匙,敷衍道:“那你倒混的比他好多了。” “您知道他为什么辞职吗?有他地址吗?”方栩文有点急了,手不住地捻着袖口。 “为什么辞职?干不下去了呗。你是他老同学你怎么不知道?”保安扬扬眉毛,“他呀,是个杀人犯。” 第二章 戚山明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他能记住很多年前的事情、人、场景,甚至连掠过耳边的声音、似有若无的气味,乃至夕阳在那一刻微妙又绚烂的角度都能准确想起。他是很珍惜这些回忆的,疲惫忙碌的一天中,某个短暂的空闲时间,他总要将那些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从脑海中找出来,细细熨烫,妥帖珍藏,像背什么绝世名言一样认真背着,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说不好是为什么,他只是强迫自己去记住,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一点甜,让他觉得自己来这世上走一遭,不全是为了受难而来的。他时常在某些辗转反侧的深夜里努力说服自己,他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小声地,最开始痛苦又隐忍,然后随着时间流逝,变得麻木,变得僵硬,像他这个人,变成了嚼烂了的口香糖,什么滋味也没有。 他告诉自己:这全是公平的,吃了多少甜,就要吃多少苦。不要抱怨,闭嘴干活。不管你前头过的多幸福,都是不做数的,幸福是要讨债的,你现在就在还债。 说的多了,好像就真的对此深信不疑了。因此回忆那些快乐时光时,仿佛都是透着一层报应,一层诅咒,朦朦胧胧的,像场梦。 他想的最多的是方栩文。 不是刻意,方栩文是自然而然出现的,他们那个时候太要好了,以至于每当回想少年往事时,总是避不了这个人。他是好的,是值得珍惜的,因此要和其他好时光一起努力牢记,把脑子占满,这样就记不得后来发生的其他一切糟糕事了。很有用,戚山明已经快忘了漫长的监狱生活,却总能清楚的描摹出记忆里方栩文的模样。 小时候的方栩文是很瘦的,皮肤很白,不爱说话,刚刚转到凰水小学时方栩文八岁,站在讲台上,老师让他做个自我介绍,他声音很轻,很害羞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老师要他多说几句,他就不知所措地看站在教室外的爸爸,咬着嘴唇。小朋友们都在叽叽喳喳讨论这个省会来的“城里人”,说他爸爸气派的小轿车,说他是不是一年级就在学英文,又有人信誓旦旦说他爸爸妈妈离婚了,这是自己的爸爸妈妈聊天时听到的。探头探脑,好奇张望,毕竟这对于小孩们来说实在是一个太好的谈资。 戚山明记得自己问过他,大城市是什么样的。那时候他们坐在小学操场的单杠上,晃着腿边喝汽水边等家长来接。方栩文说那里到处都是小汽车和高楼大厦,晚上霓虹灯闪闪亮亮的,商场里有很多人,走在路上,阿姨们都穿着好看的裙子。戚山明想象不出来,只是盯着他白净的脸发呆。小朋友们私下讨论过,方栩文安安静静的,又很白,待人接物都很有礼貌,确实是很高雅的城里人的做派,和他们这些小地方的小孩就是不一样。 长大了,方栩文也还是很气派的。 方栩文第一次来停车时戚山明就认出他了。他从一辆X5上下来,个子拔高很多,也变壮了,穿着西装拎着公文包,背脊挺得很直,走在路上好像带着风,一点都没有小时候害羞的样子。他路过保安室的时候正接一个电话,皱着眉叽里呱啦地说着洋文,目不斜视地大步快走,好像很赶时间。 那个时候戚山明说谎了,他没打招呼,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后来戚山明又见过方栩文几次,他就站在保安室里,隔着一层贴了蓝膜的玻璃看他。这层玻璃把方栩文映的很失真,明明他们间相隔不过一两米,看着却跟千百里似的。他总是很沉默地看着方栩文走过,他知道,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方栩文的车被划了,站在他面前,脸上露出很惊愕踌躇的神色,像是已经认出他。 在狭小的保安室里,夜风和路灯,一个回忆很多遍的人。他恍恍惚惚,好像还在少年时代,心里有一点不死心,于是问:“先生以前去过凰水吗?”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想,也许方栩文是不愿意和一个保安叙旧的。不然方栩文一开始就会叫他的名字,而不是一直沉默着跟在他后面来到保安室。而现在方栩文的神色顿了一秒,很迟疑的表情,有几分少年时优柔寡断的样子。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点如释重负,又有点早知如此的麻木。 他想:“结束了。” 他于是很贴心地打断方栩文,把这个令人为难的问题跳过。夜风吹得他很清醒,他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一点都不想告诉方栩文。 但是方栩文太好、太好了,跟记忆里描摹一千次的一样好。 方栩文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头还隐隐作痛,他前些天太累了,公司的事,回国要处理的事,琐琐碎碎,很磨人的精力。他看了看闹钟,才六点多一点,外头的天已经很亮了,天光从没拉好的窗帘缝隙里透过来,他想下床拉好,脚刚着地整个身子就软了下去。累病了。他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想着,都怪肖扒皮。 歇了一会,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倒了点开水喝,随手捞了支体温计试了下,有点发烧,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会就好了。他洗漱完随便吃了点,坐在餐桌上发呆。听着空空荡荡的公寓里秒针走动的声音,最终没忍住出门去了。 太阳光尚未彻底发挥威力,但闷热的暑气迎面扑来还是让方栩文的脑子更像浆糊。他犹豫良久,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小纸片看了又看,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往纸上的地址去了。这么早,他想,又过了好几天了,戚山明肯定在家。 纸上是前几天保安给的地址,他攥在手里直愣愣地看了好些天,连上面撇捺的角度都能背了,以为自己积攒了足够的勇气,下车的时候却还是有点打退堂鼓。戚山明住的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破旧小区,街道上的地砖裂的一块块的,露出下头混着腐烂菜叶的污泥水;小区里的男人打赤膊在街上刷牙,女人蹲在地上,端着盆把洗菜水随地倒了;早餐车、菜摊随处都是。他看了看地上的黑油和泛着泡沫的脏水,有点后悔自己今天穿了皮鞋来。 戚山明就住在这里吗? 方栩文抬头看了看被各色被子衣服裹着的旧楼,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小心躲闪着,加快了步伐。 戚山明提了个小板凳,正赤膊坐在家门口吃油条。凳子太矮,他坐得很不舒服,心里只想快吃完好站起来伸个懒腰。 这间小车库租期要到了,他还要整理东西给房东腾位子,打在墙上的木床也要拆下来。之后要住哪儿,他一点也没谱。本来好不容易找了个包住的保安的工作,眼下打了水漂,只好再去工地里看看招不招人。还不能去正规工地,不然不招他这种蹲过大牢的人。 想到工地,他就又觉得自己的腰隐隐作痛了起来。可是没办法,总要吃饭,还要还债,先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借了好些钱治病,现如今人没了,担子一点没变轻。他皱着眉呼噜了一大口粥,把碗往地上一放,伸了个懒腰就要进去。 身后传来一声犹豫不定的呼唤:“……戚山明?” 他背脊一僵,回头看去,正是躲之不及的方栩文,拎着一袋苹果看着他。 第三章 方栩文站在窄窄的小车库前看见了戚山明。 他本来以为戚山明是住在小区套房里的,可现实比想象更糟。戚山明的家只是一个小车库改造的,里面没有灯,墙上似乎打了钉子还是别的什么,一块木板凌空架在上面,铺着些陈年发白的被褥。木板下面的地上放着一个小煤气炉,锅碗瓢盆,几个装了东西的油漆桶,还有一张看上去摇摇晃晃的桌子。车库里太小了,放满了这些就没有空位。戚山明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皱眉喝粥,上身光着,可以看见身上细长零碎的疤痕。 方栩文觉得被太阳晒得有些晕,抿嘴站了一会才开口:“……戚山明?” 此情此景,时隔经年,他已经没法像小时候那样叫他小山了。 戚山明回过头的动作很漫长,脸上已经没有那个时候在保安室里僵硬的笑容了。他面无表情,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只是直直地看了方栩文很久,才开口:“你来了。” “嗯。我后来还找过你,想给你带点苹果,就找来了。”方栩文很紧张地举高了手里的苹果,“别人送的,很甜,你尝尝。” 戚山明看了他手里的苹果,没有接,两个人就沉默地站着。方栩文的手垂在腿侧,紧紧捏着裤子。戚山明看到他的手,踌躇一会最终上前接过苹果。 “谢谢。”他拿出一个放到嘴边就要吃。 方栩文忙道:“还没洗!有农药的,你洗洗再吃吧。” 戚山明于是转身进车库里拿了一盆水,在门口冲了冲,放进嘴里大口嚼着。方栩文看着他吃苹果,心脏砰砰直跳,随便找了句话:“好吃吗?” “恩。”戚山明很敷衍地点点头,把嘴里的苹果咽下去了,才说:“好吃。” 方栩文看着他吃苹果,心里有点失落和难过。他大老远跑过来,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本来想告诉戚山明,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他说,他会尽力帮他的。这些年的经历也可以向他倾诉,跟小时候一样,什么酸甜苦辣可以都告诉他。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他们还是好朋友,不会变。 可是看到戚山明的境况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人苦到一定程度时,旁人连援手都不忍伸出,唯恐被认为是施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方栩文看着他吃完了,才期期艾艾地说:“你……你能给我留个号码吗?” 戚山明又看了他一眼。方栩文今天穿的很普通,忐忑的样子很像小时候。戚山明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很老的手机,又进屋从一本笔记本里翻出了里面的纸片,对着纸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方栩文的手机响了,他有点手足无措地拿出来看了看,说:“谢谢。我以后能给你打电话吗?” 又补充:“我同学给我办了一个套餐,里面有好多免费通话,我打过来是不收钱的。我刚回来,没什么要联系的人,不打浪费了。” 戚山明说:再说吧。” 又没有话了,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方栩文搜肠刮肚什么话也憋不出。正巧肖铎星一个电话打来,他接了,是个项目上的问题,两人在电话里叽里呱啦地用术语聊着,时不时夹几句英文,得了其他小区居民许多视线后才讲完。一抬头,戚山明已经穿好了衣服,拉了车库的卷帘门。 “有点事,再会。”戚山明对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方栩文注视着他高高的背影慢慢走入人群,在五颜六色的旧楼中左拐右拐,就这么消失了。他低头看着手机上的号码,觉得如梦似幻,很不真实。 “喂,栩文?方栩文?方大少爷?”肖铎星拿着板擦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别看手机啊,开会呢,看我好不好?” 方栩文从一场漫长的发呆中惊醒。一抬眼,肖铎星站在写满了的白板前正很无奈地看他。周围十几个职员盯着他发笑。 “对不起,走神了。”他不好意思地最后扫了一眼拨打界面,关了手机塞进衣兜里,“讲哪了?” “诶呦,要打电话啊,犹豫这么久怎么都不打?”肖铎星眼尖,揶揄道,“女同志们注意了注意了啊,有情况,肯定有情况,我们霸道总裁方总要被小妖精勾走啦!” 方栩文笑骂:“神经病。相亲相疯了,这么草木皆兵的。”又扫了一眼快笑瘫的同事们,“别跟他瞎起哄,我本来定了夜宵的,谁再笑谁没有啊。” 方栩文在这个创业初期的小公司里人缘是很好的,他是个海归,看上去又风度翩翩的,手下的人都不怕他。他没脾气地看着根本不理他自顾自笑的人,也跟着笑了。这时夜风吹来,窗帘被吹得一鼓一鼓的,他笑着笑着看到窗帘突然走了神,想,戚山明这时候在哪里?在干什么? 人们发现他突然停住的笑容,意有所指地“噢——”了一声。方栩文回过神来,垂下脸没说什么。夜宵这时候送来了,肖铎星看着可怜巴巴的一圈脸说散会,大家欢呼地分着,嘴里喊:“谢谢高富帅方总啦!” 肖铎星抢到一碗小馄饨,很神气地这里转转那里转转,啰啰嗦嗦地要大家不要辜负方总的慈母心,被嫌弃后凑到方栩文面前,挤眉弄眼问:“车借我开开嘛。” “又相亲?”方栩文说,“不借,让姑娘好好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肖铎星西子捧心:“好伤心啊,方方有别人了。不过说真的,你究竟在看谁的电话?” “小时候的一个好朋友。”方栩文看了看表,起身跟大家打了招呼,“先走了。”又转脸对着肖铎星,“说了给我放假的,还大半夜的叫我,我还在医院输液呢就赶过来。接下来一个星期别找我啊。” “好好好,对不起啦。你身体还好吗,我干脆给所有人都弄个体检吧。算公司福利。” 方栩文刚想拒绝,转眼想了想,问道:“能带别人来吗?” “带谁啊,你那个‘朋友’吗?”肖铎星挤了挤眼睛,“没有朋友套餐,情侣套餐可以。” “那就情侣套餐。”方栩文才不理他,转身就走了。 第四章 肖铎星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又很喜欢体面,一切全凭自己高兴。他卖了自己的车在靠近市中心的写字楼租了一层做办公室,原因只是这样看上去“高级,下班的时候看夜景心里爽”。现在公司规模还很不大,只有十几个人在空荡荡的楼层里工作,除开几个亮着灯的房间,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被巨大玻璃窗外的霓虹映亮的。 方栩文走出会议室时外面星光点点,分不清是来自天空还是绚烂人间。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打量着这座阔别已久的城市。他高中没毕业就出了国,到现在已经在国外待了快十年了,对于故乡种种巨变常怀有些与有荣焉的感受。下飞机的时候他见过了新修的机场,秩序井然的队伍,操着各种语言的人们忙碌地穿行,心里油然而生的是一往无前的气魄。后来肖铎星来接他,他们聊大学往事,新闻政治,彼此热爱的运动与艺术,最后聊到公司。之前他们已经在邮件和跨洋电话里不知道讨论了多少遍,但是会面之后仍然兴致勃勃。在很多个彻夜长谈后的清晨,方栩文看着那抹似有若无的金色晨曦,感觉到这座城市正在张开怀抱呼唤他,要他在此披荆斩棘,纵横驰骋。 他常常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这种呼唤。 过去他总是仰头盯着星星,而现在他低头倚在玻璃上,背对着五光十色的霓虹,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一点微光。 打吗? 他焦虑地摩挲着袖口。 戚山明在等他的电话吗? 戚山明在等他的电话。 手机是二手的,又用了好几年,扬声器已经不太灵了,有时候有人打电话来不会响,他于是经常拿出来看看。他一开始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可能是经年累月的自我催眠让他抛弃一切积极的心情,后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久违的体验是“期待”。 他很久、很久没有期待过什么了。 有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洪流中的一颗小石子,命运把所有岔路都冲走,只留下最坏的那条,然后用巨浪推着他向前走。冲动下杀人,入狱,出狱后父亲又得了癌症,家里积蓄所剩无几,卖了房子也无法负担巨额药费,他只好努力、努力、不顾一切地努力打工,奔走借钱。偶尔有些时候在工地,某个上工的清晨,金色晨曦在天空温柔照耀,他会想:“父亲过世了,等钱都还完了,我要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呢?去死吗?” 他偶尔会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讲苦难是怎样磨砺成就一个人。他那时候不屑一顾,觉得是陈词滥调,可是纵观古今好像伟人们确实都有悲惨的过去,就感到无从反驳似的讪讪闭嘴。可现在他知道了,苦难很少会成就人,苦难只会毁掉一个人。可是被毁掉的人正因为被毁掉,所以何其渺小,湮没在历史里,溃散在伟人们的光辉里,谁也看不见他们。就像他一样,是这个繁华都市中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谁都可以装作看不见他。 偏偏方栩文看见了他,还要把他也拉到阳光下。 戚山明又拿出手机看了看。 狭小的车库里,一台老旧的电风扇嘎吱嘎吱地运转着,热气被搅得左冲右撞。手机屏幕的蓝光映亮了他的脸,那些微妙的茫然、紧张、期待于是也清晰地暴露出来。戚山明的头发在枕头上被蹭的乱糟糟的,有一撮很不服气似的翘着,配上他傻乎乎的表情,显得很稚气。 他等了一会,不见有电话来,于是把手机往枕头旁一扔准备睡觉。东西都打包妥当,他明天就要从这个小车库里搬走了,今天要早点休息以备战明天的找工作找住所。 太热了,电风扇一点用都没有。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伸手拿手机看了看。还是没有电话。他心里很苦涩,觉得自己的期待很有种自欺欺人的傻乐,就套了背心下床,打算出门去转转散散心。刚拉开卷帘门,手机就刺耳地大叫起来,他于是猛一转头伸手拿手机,按接听键前还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 “喂?”他说。 对面的方栩文听上去很紧张:“对不起,打了才意识到有点晚,你睡了吗?睡了的话你就先挂吧。” “还没,怎么了?”戚山明想,明明一开始见到的时候是一副有为青年的样子,又从容又有气魄,怎么一跟他讲话就老是这么紧张兮兮的?就像……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们公司过段时间有个福利,员工免费做体检,可以带别人一起,每个人都有一个名额。我这边也没什么熟人,别浪费了。那个……你、你有空吗?” 戚山明一愣:“做体检?” “你不想去也可以的!”方栩文急忙道,“就是个福利,自愿的,你没空就算了。” 戚山明顿了一会正要开口,就听见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男声:“诶呦,方总还没走啊,摸了老半天终于打电话啦?情侣套餐,嗯?” 听筒好像被握住了,方栩文的声音变得很模糊:“走走走,怎么就你最烦。” 戚山明想象了一下他讲这句话的神情,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来。他故作掩饰地咳嗽了几声,就听见方栩文有点担忧地问:“你咳嗽了?感冒吗?我明天给你送点药可以吗?” “没有,刚刚嗓子有点难受,不要紧,别送了。”戚山明迟疑了一会,“……我明天就搬走了。” 方栩文道:“要我帮你搬东西吗?我刚好放假,很空的,没事干。” “不用了,我也没多少东西。”戚山明说。 “……那等你到了新家,可以给我地址吗?” 戚山明站在门口,月亮很亮,白白的一层落在身上。他伸手摊开掌心,好像真的接住了一抔月光。 “……好。”他说。 第五章 方栩文今天一天心情都很好。早上胶囊机到了,他磨了一杯咖啡边喝边办公,上午在跑步机上跑了七公里,举了会铁,吃健身房送的午餐,又美美地睡了午觉,仍然觉得有使不完的精力要去浪费。他思考了一会缘由,最终承认是因为戚山明答应给他地址。他回忆着这些天追来追去的经历,自己都觉得好笑,于是忍不住真的笑出来。 电脑上还在开视频会议,对面的肖铎星和一干职员冷漠地看他走神走着走着突然笑出来。 “我们高富帅方总要谈恋爱了啊。”一个女职员夸张地做出失落的表情,“唉,霸道总裁没有爱上我。” “扣工资。再没大没小,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冷酷上司怼上你。”方栩文站起来关电脑,“肖总,再在我放假的时候找我开会,就等着接律师函吧。” 肖铎星熬夜工作,眼下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看他:“好想辞退你,方总。” “再见。”方栩文耸耸肩,关了电脑。 他坐在沙发上翻了一会书,想了想,拿手机订了一张最近的去凰水的高铁票,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开车去高铁站的路上他脑子里被各种想法塞满了,等坐在座位上时失忆一般,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开过来的,看着其他人陆续就座,还有种不真实感。 乘务员看着他发愣的样子,好心递了一杯柠檬水来。他道了谢,一杯柠檬水还没喝完,凰水就到了。他站在站台上看着来往的人群和地上划的黄色警戒线,跟着其他人走楼梯出站,又看了好一会风景,才在出租车司机的揽客声中回神。 “去凰水小学。”他上了车。 凰水也大变样了。不知道是发展了什么产业,人多了,繁华地段热闹非凡,行人们都穿的很光鲜,百货商场外的展示橱窗里也有几个轻奢品牌的广告。他一路上看过去,只觉得跟记忆中完全不同,因此看到新修的凰水小学时也不惊讶了。 他望着砖红色的教学楼和外墙,左右转了转,透过操场边的栏杆缝隙看到那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时,才隐约有种真正回到凰水的感觉。时间不早了,夕阳远远地浮在一片云上,余晖在树叶间跳动,世界此刻别样的温柔。方栩文心里突然很柔软,他默默地看着那棵树,才发现当他再一次重新站在这里时,那些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记忆又像海里的泡沫,一点点地涌上来。 他想起曾经戚山明的模样了。 个子高,又黑又硬的头发总是凌乱地团在脑袋上;眼睛又大又明亮,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的时候两个酒窝出现在脸颊上,眼睛却弯弯的看不见。戚山明小时候很喜欢笑,因此那两个小坑像永远长在两边。 方栩文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做完自我介绍后老师领着他走向戚山明,要他们当同桌。戚山明正在下面偷吃什么东西,一见老师来一股脑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冲他傻笑。那时方栩文怕生,僵着脸向他点头,坐在旁边时心里还有点害怕:新同桌好高。他向窗外张望,希望能看到爸爸还在那里,但是没有找到,应该是已经赶回去开会了。生意上总是很忙,爸爸甚至没有时间照顾他。妈妈走后,他只能被送到在凰水的爷爷奶奶家。 夫妻两人谁都没有说,但他知道,妈妈已经和爸爸离婚了。离婚的意思就是再也没有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机会、洗手间的洗漱台上不会有三个杯子、晚上怕黑的时候偷偷爬上父母的床,有一边一定是空荡荡的。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方栩文在房间里听见过妈妈说要重新找一个不会忙事业到抛妻弃子的男人。她走的那天蹲下来抱着他,在他脸颊上亲吻,眼泪滚烫,仿佛那一刻突然忘记自己也是弃子的母亲。 所以现在世界上只剩下爸爸可以依靠,可爸爸也走了。他的新同桌好高,周围全是陌生人。他很害怕。 眼睛里正在起雾,他于是低下头去忍眼泪。爸爸讨厌喜欢哭的小孩,以前学校的同学也会因为他落泪嘲笑他不像男孩子。老师已经在讲台上上课了,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他悄悄吸了吸鼻子,心里想:“我以后是自己一个人了,要勇敢。” 总是这样的,总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快对这句自我安慰免疫了。他那时候还小,以为人生至苦不过如此。 这时一双手推过来一瓶牛奶,方栩文泪眼朦胧地看过去,戚山明笑着,两个酒窝很好看。“你好白,”他说,“一定很喜欢喝牛奶。别哭啦,也别害怕。这个给你。” 方栩文盯着那瓶牛奶,没有接。戚山明趴在桌子上又把瓶子往前推了推,眯着眼睛笑,两个酒窝深深地挂在脸上。方栩文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有点哽咽地说:“谢谢你,但不用了,请你留着喝吧。” 戚山明有点疑惑:“你不喜欢喝牛奶?那你为什么这么白?” “我、我喜欢的,我喜欢喝牛奶。”方栩文连忙说,“我白是因为像我妈妈。” “那就给你喝嘛,拜托啦,我好讨厌喝牛奶的。”戚山明合掌求他,“我妈每天都要检查我有没有喝,可我喝了肚子很难受的。可怜下我嘛。” 方栩文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思索了一下,怯怯开口:“你是乳糖不耐吗?” “什么?” “就是……就是不能喝牛奶,喝了牛奶身体马上要不舒服的。” 戚山明很激动地轻轻拍了一下大腿:“对!你好厉害,这是个病吗?” “算是吧。”方栩文说,迟疑地看了眼那瓶牛奶,挪到自己的桌子上,“那我帮你喝掉好了。” “明天的也可以吗?”戚山明把头凑得很近,可怜巴巴地从下往上看着他,“拜托啦,你真的好厉害。” 方栩文悄声说:“可以的,我不会难受的。” 想到这里,方栩文又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回忆里学校旁的小卖部已经不见了,以前他们总是在这里买汽水边喝边等家长来接。他往前走去,凰水中学离小学不远,小的时候大概走十五分钟就到了,而现在他比以往高很多,一定更快。 夕阳暖暖地铺在地上,风是温热的,他沿着跟记忆中已经全然不同的街道向前走,像在金色的温水中前行。他想:“长高了,跟戚山明以前每天一瓶的牛奶有关系吗?” ——在那之后,一直到他出国前,戚山明真的每天都带了一瓶牛奶给他。 每天早上,戚山明都会把一瓶牛奶放到他桌上:“拜托啦阿文。”然后趴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他喝完,又说:“送佛送到西,顺便借我抄一下昨天的作业呗。” 方栩文擦了擦嘴上的奶渍,说:“自己做。” 戚山明这时候会很赖皮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画,递给他:“我忙于创作,真的没有时间做作业,你看,不骗你吧。我以后要当画家,画家要学数学吗?当然不用啊!阿文,好兄弟,支持下我的梦想嘛。”等方栩文翻到最后一张,赫然是他喝牛奶时抬下巴微阖眼的模样时,戚山明又讨好地说:“好看吗?很像吧。老是和你同班,你这样子看了好多年都会默了。” 小学、初中、高一,他们永远同班同桌。戚山明傻乎乎的,只以为这是命运冥冥注定,却不知道是方栩文每次升学都给爸爸打一个电话,让他向学校提出要求。看到戚山明激动欣喜的表情,他也莫名地高兴,好像守护住了一个令人快乐的秘密。 戚山明也有一个秘密,方栩文早就发现了,只是装作不知道。 ——小学毕业后,戚山明的妈妈终于认识到了世界上确实有乳糖不耐的人,再没有逼儿子喝过牛奶。 方栩文发现端倪是在初中拍毕业照的那天。 那个早晨他很早就起床了,奶奶做了很好吃的红豆粥,是戚山明经常在他耳边念叨的。他把粥放在保温盒里,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塑料袋,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就推车向外冲去。奶奶在后面念叨:“文文!吃完早饭再走啊。”他一脚站上踏板,一脚狠蹬了几下地,坐上车头也不回的大喊:“要快给小山吃!会凉的!” 他拼命踩着踏板,自行车在清晨的街道上骑的飞快。太阳刚刚露脸,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中落下来,形成一道道细长的光柱。他在所有光芒中穿行。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在街道海浪般起起伏伏,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他心里很高兴,有一千万个快乐的号角在吹,他想告诉戚山明:奋力抗争之后,他爸爸不会马上就接他去省会上高中了。 旁边一大滩积水映着电线杆和蓝天,他从一个缓坡冲下,觉得自己好像在天空里。 还有一个红绿灯就到戚山明家,他在路口停下车,摸摸保温盒还是热的。等红灯时他远远瞧见戚山明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学校向照相馆租了衬衫和西裤拍毕业照,都是成人均码,穿在方栩文身上大了不少,戚山明瘦瘦高高,穿起来却很好看。 方栩文见他吊儿郎当地拿着一叠画往书包里塞,正要叫,却见他一转身进了旁边的超市,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瓶牛奶。 方栩文愣住了,绿灯亮了也没动,幸好是早上,车不多。戚山明这时看见他了,两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向他喊:“喂——!阿文!看路啊!看路!”又飞快上车向他骑来。方栩文回过神,连忙趁绿灯没有消失骑过去。 “没救了,你走神的毛病真治不好了。”两人一碰面,戚山明就把手里的牛奶扔过去,“怎么在马路中间还能走神。喏,喝牛奶。——那是什么?啊!红豆粥!阿文,好兄弟!” 方栩文捏着牛奶:“你妈又给你塞牛奶吗?” “对啊,真烦。”戚山明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的塑料袋,揭开保温盒盖子很幸福地把脸凑到热气上,“啊,还是热的。我特别爱你奶奶,真的。阿文,以后你奶奶就是我奶奶了。” 方栩文看着他大吃一口被烫到,吐着舌头眼泪汪汪地哈气,魂不守舍地喝了一口牛奶。太阳渐渐升起,世界越来越明亮,他们骑着车在梧桐树荫下穿过,白衬衫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第六章 炎热夏夜,人声鼎沸,路灯下飞虫喷溅,大学后的堕落街迎来一群群学生。烧烤架上油滋滋地响,啤酒开盖的声音此起彼伏。戚山明心不在焉地听客人点菜,想:“方栩文今天会不会来?” 年轻学生们笑闹着,菜目和串数改来改去。他发着呆等他们下决定,眼睛往路口的地方瞟,想看看那里会不会出现方栩文的车。客人打闹够了,终于派一个口齿伶俐的女生出来报菜名:“我们要骨肉相连三十串,青菜十五串,羊肉五十串……还要牛肉五十串,鸡心二十串……” 戚山明拿着笔正记着,突然听到她笑道:“再来十瓶冰啤,还有小哥你的电话。” 学生们一团哄笑,有男生大喊:“有没有搞错啊黄梦嘉,卖烧烤的你都不放过。” 那女生义正言辞说:“你还没卖烧烤的长的帅呢。” 戚山明勉强笑了一下,没说话,进店里送了菜单后拖了一箱啤酒出来,抱着十几瓶来回送酒,又站在桌边一个个开瓶盖。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刚刚那个大胆的女孩不知听了什么,突然笑着倒在旁边女生的怀里,飞快瞟他一眼后隐秘地说:“你也觉得帅吧!我就说嘛。你等下啊,这个小哥还有个帅哥朋友,开宝马的,超级帅,你等等看他会不会今天来。” 另一个女生说:“你是不是每天都来吃烧烤。知道这么清楚,难怪刚刚一抱你腰感觉你胖了。” 那女生哀嚎:“不要说出来啊!真的胖很多吗?” 戚山明撬完了最后一瓶酒,把瓶盖一摞扔到桌边的垃圾桶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店里的钟,晚上九点半,方栩文今天应该不会来了。夜风徐徐,吹来油腻的调料辛香和人声。他拉来一条凳子坐在店门口,看着黄色灯泡下飞舞的蚊虫。 方栩文在干什么?谈生意? 他想着小时候方栩文磕磕巴巴说话的样子,有点想笑。接着眼前又马上出现方栩文现在的模样,个高,肌肉结实,没有那么白了,也不怯场。他心里没来由地泛起几点柔情,好像一个目睹儿子长大成材的父亲。这个念头让他忍不住恶心地抖了抖,低头搓平手上的鸡皮疙瘩。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皮鞋,他顺着笔直的裤管抬头看,方栩文站在他面前,问:“怎么?冷吗?” “不冷。”戚山明连忙站起来,“挺晚了,还以为你不来了。” “在等我啊?”方栩文收到他地址后很高兴,又连着来了好几次,已经没有初见时的紧张劲了,此时还心情很不错地开个玩笑,“是不是想我了?” “……”戚山明被恶心了,没讲话。 方栩文自知失言连忙道歉:“对不起,刚谈了一笔生意,高兴过头了。” “……没事。”戚山明听到有人叫“方总”便探头往前看,见不远处的大桌上十几个人朝这里看来,顿时不自在地往旁边躲了躲,“有人一起来吗?” 方栩文回头对他们招招手,笑道:“庆功宴,带同事来正好照顾下你生意。去打个招呼吗?” 他搭手揽在戚山明肩上,像要过去。同事们在那边聊得热火朝天,不时转头朝这边喊什么。戚山明浑身难受,不大愿意见方栩文那些光鲜的朋友,退后一步低声说:“还是别了。你是老板,跟卖烧烤的勾肩搭背干什么。” “你不是卖烧烤的,”方栩文说,“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戚山明受不住他的视线,有些难耐地离开他的手,叫另一个服务生来负责他们桌,自己回原先大学生那桌候着了。他坐在凳子上,心乱如麻,不时抬头往方栩文那里看一眼。后者正被同事们围在一起骗着吃麻辣小龙虾,吃了两只辣到脸都红了,忙不迭地喝水擤鼻涕擦眼泪。周围人笑成一片,为首那个还趁方栩文扭头找水的间隙往他碗里洒辣椒粉。 戚山明看了一会,脚焦虑地点着地,最终没忍住进店拿了瓶冰牛奶,揣在口袋里。 他打算等方栩文一扭头看来就招手让他过来拿,可方栩文也不知道是和同事吃得太高兴还是怎么的,竟然一整顿饭都没有偏头来看一眼。牛奶逐渐回温,水汽湿淋淋染了一手,戚山明等啊等,终于等到他们差不多要吃完了,正打算趁着散伙的时机悄悄把牛奶给他,却发现一行人刚结完账已经热火朝天地讨论开了等会要去哪里唱歌。 他又看了一眼钟,快十点半,学生们已经吃完离开了。他把牛奶放到一边后收拾起桌上的铁签和残渣。方栩文一行人的声音正在远去,他用抹布擦干净桌子,看看那瓶牛奶,路灯把树叶的影子投在瓶身上。 “给我喝的吗?” 他回过头,方栩文正站在后面,身上也有深深浅浅的树叶影子。 戚山明抽了几张纸擦干净手,把牛奶递过去:“解辣。”顿了一下又问:“你不跟着同事去唱歌吗?” 方栩文说:“他们先走,我等会赶上去。——你刚刚可以直接过来给我的。” 戚山明没说话,听到他又说:“你……你不用顾虑什么的。大家都是一样的,把自己看得重要一点,好吗?” 远处有人大喊“方总”,他笑了一下,过去轻轻抱了抱戚山明。“你真的挺重要的,”戚山明的手尴尬地浮在半空,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声念,“……起码对我来说。” 方栩文的拥抱一触即开,他用手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大步跟了上去。树叶的影子像流水一样在他的背影上淌过。 方栩文归队,和众人笑谈几句后逐渐同肖铎星一起落到队伍后面。肖铎星便秘地看了他好几眼,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这就是你那个青梅竹马?” “对啊。”方栩文很大方地承认了。 “……所以以前我们一起去看只有我是在凑热闹吗?”肖铎星一张脸皱得像苦瓜,“我不是歧视什么的,你知道的,就是跟我想象中不一样。你今天说让我见一见你初恋我都准备叫嫂子或者弟妹之类的,结果来了个比我还高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缓缓。” 方栩文伸了个懒腰,今天的夜风还是很凉爽的。他看着肖铎星的脸色忍俊不禁:“我那时候真的是凑热闹。还是你说他是初恋的呢,我想了想,还真是。” “所以你活了二十几年马上就接受了自己是 “没有,纠结了好久。”他说,“而且我不是,我只喜欢他。我那时候想了想和你在一起怎么样,最终决定大家还是朋友好了。” 肖铎星差点被口水呛死:“我们还是绝交吧方总。” 时间回到方栩文走向凰水中学的那一刻,肖铎星的来电打断了他的回忆。 方栩文接起后先发制人:“我在放假,不工作。” 肖铎星还没开口就被噎,目的又被猜个正着,没好气道:“不工作不工作,不打扰你谈恋爱。” “你们都怎么了,七夕快到了吗?怎么全在猜我恋爱没。我真的没有啊。” “拜托啊方总,别自欺欺人好吗,大家都是有眼睛的人。”肖铎星挖苦道,“你整天动不动就傻笑,就差没在脖子上挂个牌子上面写‘恋爱中’了。 方栩文说:“真没有,只是想起我小时候的好朋友了。” “青梅竹马?” “算是?总之是一起长大的。很多年没见到了,偶然遇见我不能开心一下吗?” “当然可以了,你开心到以身相许都没问题,但是请你不要用恋爱的酸臭味污染圣洁的工作场所和影响员工们努力创业的心情。”肖铎星义正言辞。 方栩文嗤笑:“什么以身相许,我们是好兄弟好吗。” 肖铎星眼前立刻出浮现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形象。他对比了自己屡战屡败的相亲史,嫉妒道:“多好的好兄弟?” 方栩文听出他话里的酸味,故意说:“特别好,天天给我送牛奶喝,回家了还画我的样子第二天把画送给我。我们还一起骑自行车上学。” 肖铎星在电话那头心疼得都笑出声来:“方栩文啊方栩文,你够迟钝的,活该单身这么多年。这是哪门子的好兄弟,这明明是初恋啊!” 第七章 初恋? 方栩文停了步子,站在凰水中学前的街道上。梧桐树比十年前更高大,叶子也更茂密。他看到许多学生穿着校服在门口等公交车,也有些骑在自行车上从他面前飞驰而过。欢声笑语,吵吵闹闹。 “……为什么是初恋?” “拜托,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想想你看过的那些电视剧电影,难道就不觉得这些举动特别暧昧吗?”肖铎星翻了个白眼,“我跟你是好朋友吧,你觉得我干得出来这种事吗?——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了马上就来!……好了我有事了,不来处理你的感情问题了。挂了啊。” 方栩文听了一会忙音才放下手机,翻出戚山明的号码沉默地看着。 旧时光影像扑棱棱的鸽子翅膀,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个放学后的暴雨天。他没有带伞,戚山明和他挤在一把伞下。雨被风斜斜吹进来,戚山明默不作声地站在略前方迎风的位子上挡雨,等到家后方栩文才发现他的衣服湿了一大块无所事事的暑假,他们一起趴在方栩文的房间里看漫画书,奶奶端了西瓜进来,他们边啃边交流着情节和人物。戚山明说我以后也会画很好看的漫画,到时候会有很多小孩像我们这样吃着西瓜津津有味地看我的书。方栩文笑着说那你要很努力啊,我一定会看的。阳光透过窗栏杆落在戚山明的脸上,方栩文看着他的酒窝,心想:如果以后他变成了漫画家,那我就做书店老板吧。我会进好多好多他的书,把每一个架子都摆满梧桐树叶铺满整条街道的时候,戚山明教方栩文骑自行车。他站在后面,弯下腰扶着后座说:“你骑吧,我给你扶着,别怕。”方栩文很紧张地踩着踏板,他就在后面躬身小跑跟着。自行车突然失去平衡,他猛一把掰正,扶着惊魂未定的方栩文说:“看吧,我就说我会扶着的。所以大胆骑啊,我不会让你摔到的。不用怕啦。” 也许……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学生一对对走过,他们穿着校服,所有瘦瘦高高骑着车的背影都很像戚山明,迎着夕阳,年轻无畏地飞驰在道路上。他骑得慢一些,总是跟在戚山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被朝阳夕阳涂上金边。偶尔戚山明回头笑着喊他快跟上,他心里就会漫起温热的感觉,相信他能摩西分海般破开所有黑暗,带他去拥抱此前从未拥有过的太阳。 也许我…… 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看屏幕,戚山明的短信上写着他在某个烧烤摊上找到了活干。方栩文立马买了高铁票回去,出站后又开着车马不停蹄地到了烧烤店。已经是晚上了,他远远看见戚山明正在店外的水槽边洗衣服。搭在架子上的灯泡照射出昏黄的光线,落在戚山明的身上,像余晖,像晨光,远远望去依稀还是少年时的模样。他站了一会,戚山明突然若有所觉似的回头看来,看到他,马上冲了手上的泡沫急急走来,站到他面前却突然失声,只是和他沉默对望。 方栩文重新看他,又和少年时完全不一样了。 “我来看看,恭喜你找到新住所了。”他看着戚山明,知道这次角色互换,终于轮到他送出太阳,“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告诉我好吗?” 戚山明也看着他,点点头,说:“好。”眉毛上的一条小疤露在有光照到的地方,是以前教方栩文骑车时,拉住要摔倒的他结果自己摔在地上留下的。 方栩文看着这条疤,心里涌起一阵熟悉的温暖的感觉。 ……也许我真的很喜欢他。 戚山明坐在店门口的凳子上。现在是中午,小吃街很寥落,路上只有几个出校门拿快递的学生经过。他拿着指甲钳剪指甲,不时抬头往路口看一眼。 “等你那个朋友?”烧烤摊老板拿了一瓶冰啤递给他,坐在旁边。“你朋友人挺好的,他知道你的事吗?” 戚山明收起指甲钳摆摆手:“不喝了,等下要去体检。——不知道吧,知道了还来找我?” “那也不一定,万一人家真心实意想帮你呢。心够诚的啊,来回跑了多少次了,我可都看在眼里。唉,你这朋友要是早点来你也不用受这么多年苦了。”老板开了瓶盖自己喝了一口。 “……就因为我落魄了他就该自觉帮我吗?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人好心善,我从小就知道,足够了,我很感激了。”他看着寂静的街道,“如果他要问我发生了什么……我都告诉他,全部。我没脸得了他的好还瞒着他自己是个杀人犯。如果他问,我就说。他要是害怕了也没事,我自己走掉就好了。” 他突然沉默了一会,有点失神地说:“……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他。可能我就是遭罪遭怕了吧,谁对我好点我就想再多感受一会。这不好,他应该知道自己在帮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板拍拍他的肩:“别想太多了。我老婆等我出狱等了十一年呢,我出来了不还是照样过吗。开个小店做个生意,挺好的。你也别老往自己身上堆包袱,我不懂法,我就觉得你不该判,死了个人渣还赔一个小伙子的前程,哪有这样的道理?” 蝉鸣声聒噪,日光雪白刺眼,方栩文的车带着飞扬尘土一路开来,稳稳停在烧烤摊门口。戚山明最后轻声说:“那是你老婆相信你是什么样的人……他走了这么多年了,他还信我吗?” 不等老板回话,他已经站起来大步往车走去了。那个朋友下了车给他开车门,叮嘱他注意头顶后才上车。老板看着那辆车在路边停了一会儿,透过车窗可以隐约看见朋友侧身给戚山明系安全带。他又喝了一口酒,把椅子搬回了店里。 第八章 车里冷气很足,空调风把车载香水的味道呼呼的吹开,说不出的香味让戚山明觉得不太舒服,但看方栩文把广播稍微调响了点,嘴里还跟着歌哼几声,心情很好的样子,就也没说什么,兀自忍受着令人难受的气味。倒是方栩文在红灯间隙往他那边瞧几眼,见了他抿嘴微皱眉的模样,问:“怎么了?是不是晕车?” 说着又在抽屉里翻药盒:“我有药,你先等等。” 戚山明说:“没有,不晕车。快绿灯了,你先看路。” 方栩文又打量他脸色好几眼,看黄灯闪了几下,才直起身预备开了。“等下会有几个同事在,”他从后视镜里看戚山明神色,“公司组织的,这几天有空,就一起在医院查了。我们可以先去旁边的店里坐坐,吃点东西。吃午饭了吗?” “吃了。”戚山明看着他侧脸,犹豫着,“你……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啊!”方栩文飞快地笑着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看路,打了转向灯,“你吃了午饭就好,正好天气热,等下我想买点冰激凌,你吃不吃?” 戚山明没料到这个回答,愣了:“……好啊。” “行,那我们先吃点,吃完再去医院。”车开到一家冰激凌店前停下,方栩文解了安全带下车,“你先坐一会,我马上回来。” 戚山明看他的背影,心里有点茫然。方栩文究竟知道他什么意思吗?话才开个头,勇气就几乎消耗殆尽,他忐忑地坐在位子上,只觉得要被香水味熏晕过去。他于是开窗透气,看着不远处方栩文对店员说话,不一会端了两个小盒子过来。 “你要香草的还是薄荷的?”方栩文坐上车,“他们店有乳糖不耐选择,没事的。你想要哪个味道?” 戚山明说:“香草吧。” 方栩文递给他,看了眼开着的车窗,把空调温度调高,自己这边的车窗也放下来。戚山明揭开盖子,走神地想:“他以为我冷……他不知道是因为香水。他不知道,他只是以为。如果我说出来,他难道会丢掉香水吗?——如果我说出来,他会马上停车让我走吗?” 两个人沉默地在车里吃冰激凌,炎热的暑气从窗户外涌进来,盒子里马上化了浅浅一层雪水。他看着方栩文皱眉吃着,模样很斯文,一句话从胃里升起,在喉咙口转了半天,堪堪落到舌尖:“我……” “你想说的时候再说,”方栩文抬头看他,微笑着,脸上有一种很温馨的神色,“不用很急,想好了再说。什么时候说都可以,小时候我不是什么都信你吗?现在也是。” 还没等戚山明有所反应,他又笑道:“我挺信你的,真的。我还记得你以前骗我说放学后的补课取消,我信了,我们两个在天台上吹风吃零食,结果语文老师满学校找我们,最后我写了两千字的检讨,人生第一次诶。” “当然,不是最后一次。”他看见戚山明吃完了,很自然地把盒子接过来和自己的叠在一起,随手放进垃圾袋里后重新发动车,“后来你又骗我一次,我还是信了,那次写了五千字。” 重逢后,这还是两个人头一次聊起过去。戚山明不知道作何表情,只好说:“对不起,以前不懂事。” “不用对不起啊!反正后来你很羞愧地帮我写完五千字了。”方栩文大笑起来,戚山明看着他的笑脸,觉得他真的很不一样了。 热风吹进狭小的车内,让人头昏脑涨,戚山明把车窗升起。又一次红灯,方栩文盯着前方的路,没有看他,只是说:“我现在还是信你的。所以你想好了再说,好吗?”戚山明沉默了一会:“……好。” 不多时就到了医院,人不多,方栩文让他在旁边坐一会,自己边看手机边去挂号了。消毒水的味道驱赶香水充盈鼻腔,他深呼吸了几口,觉得没那么胸闷了,就有几分好奇地打量四周。 他好多年没有去医院过,生病了要么熬着要么自己随便吃点药,因此看到跟印象里完全不同的宽敞明亮的大堂时还很不安。他正张望着,腿突然被什么东西抱住了,低头一看,是个头上还包着纱布的小孩,走路都不稳,扶着他的腿看着他笑。 一个女人慌张跑来,把孩子抱起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啊先生,一没留神她就乱跑了。” “没关系。”戚山明看了一眼她很体面的穿着和孩子白净的脸,垂下眼,瞥自己还有点油渍的裤腿,“要小心点。” 女人又不好意思的道歉,抱着孩子走了,他还能听到她轻轻说:“不要乱跑呀,宝宝,你身上的小裙子脏脏的,不可以蹭到叔叔身上呀。” 他看着女人走远了,小女孩趴在她肩上,手指玩着自己的辫子,从妈妈怀里扭头对他笑。“呼——呼,”她鼓起脸,咯咯笑着又把脸扭回去,用头顶蹭着妈妈的脸颊,“妈妈!” 戚山明心里像有一片羽毛悄悄落下。 方栩文挂了号回来,见戚山明盯着一个方向发呆,于是拍拍他肩膀:“走吧。”戚山明连忙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方栩文看着镜子里的他们两个,觉得戚山明像个保镖,很想笑,勉强抿嘴忍住了。 楼层到了,门一开,电梯外恰好站着肖铎星。方栩文心里笑到一半,暗道不好,讪讪去看戚山明的脸,却见他还是很平淡的表情,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肖铎星很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那时看戚山明在烧烤摊上捏着瓶牛奶频频看来,却不过来,联想这两人如今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再加上方栩文拜托他先带其他人体检的短信,多少懂戚山明的心思了。顾念着这是方栩文初恋,肖铎星不想让戚山明难堪,犹豫许久不敢开口。 他和方栩文大眼瞪小眼,电梯门都要关上了,还是戚山明按了开门键先开口:“这是你同事吗?” “对对,我是方栩文同事。不是,是老板。”肖铎星脸都红了,“你们到了啊?那我先下去了,好好体检啊。” 方栩文说:“好。——你先从电梯门那里让开好吗?” 肖铎星忙不迭让开了,两个人从电梯里出来,他听见方栩文低声对戚山明说:“这是我那个请我回国的老同学。”进了电梯,他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觉得这种要谈恋爱的气氛实在太伤眼了,于是拼命按关门键。 体检部人很少,两人做完所有项目后时间还早。已经放暑假了,大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家,烧烤摊的生意也没有那么好了,现在回去也只是在店门口呆坐着。戚山明看了一眼方栩文,觉得心里的话还是要说,不想这么早就散了。 方栩文一抬头撞见他偷看自己,见戚山明慌里慌张地别过眼,心里涨涨的。正好肖铎星的短信发来,写着:“一个半小时了,你们该好了吧,方总,车借我去相亲啊!我也想谈恋爱!!”就抿嘴笑着回复:“不借,还没好。” 肖铎星的回复很快:“你们还要去干嘛啊?!我今天就要去相亲了!!” “去谈恋爱。”方栩文按了发送键,锁了手机扔进抽屉里,转头对戚山明说:“还早,你们那里不忙吧?再去转转?” 戚山明问:“去哪里?” 方栩文刚回国就忙着工作,根本没空去哪里玩,想了想,很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哪里好玩。……要么去我家坐坐?” 第九章 戚山明道:“好。” 方栩文本来以为他这次又要思索一会才给答复,毕竟这些天来,自己时常有一种在逗乌龟的感觉,每次都要很耐心地敲好久龟壳才能看见彼此间一点进展。这下听了他毫不犹豫的同意,忍不住得寸进尺:“那留下来吃个饭?我手艺不错的。” 戚山明点点头,仿佛对方栩文的目光过敏似的,又转过眼睛看窗外了。方栩文开着车,感觉自己不在地上,在天上,飘着飘着就到家了。他领着戚山明上楼,打开门有点不满意空气里隐约还有的装修味,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啊,还有点味。” “没有啊?”戚山明站在门口不进去,“要脱鞋吗?” “不用不用,直接进来吧。太忙了,没怎么打扫。”方栩文吸吸鼻子,怎么闻都有味道,“你先坐一会,要喝点什么吗?我去做饭,你开电视看一会吧?” “不喝了,你要帮忙吗?”戚山明跟着到厨房,站在方栩文背后看崭新的厨具和刀案,又看见除了一点啤酒和水果外空空如也的冰箱,“恩……看样子要去超市一趟。” 方栩文尴尬地说:“一起去吧?你挑一点喜欢的菜。” 两个人刚进门不到一分钟又出门了,沿着小区的绿荫道往超市走。路上只有他们俩,四周静悄悄的,方栩文心里想等下要再去买一双拖鞋,不,还是两双吧,一双夏天用,一双厚一点的冬天用。戚山明穿几码的鞋? 超市到了,戚山明推着购物车走在他旁边,提醒他:“别走神啊。” 方栩文回神,领着他走来走去挑东西。这个超市他是第一次来,对里面的设置还不熟悉,嘴上说着要买点除尘纸就往卖卫生巾的货架走。戚山明跟在他后面,瞥了好几眼那些粉红天蓝的包装,最终没忍住拉他的手臂:“在那边。” 方栩文被里面的女生奇怪地看了几眼,终于看清了货架上摆的是什么,尴尬地转身往戚山明指的地方去。戚山明推着车跟在他后面,很怀疑他真的会做菜吗。 拿了一点百货,两人又上楼去买菜。方栩文挑了几个西红柿和其他蔬菜,看排队打秤的队伍挺长,就让戚山明先排着,自己去一旁拿油盐等调料。超市里在做什么活动,促销员给方栩文塞了一个小杯子,他尝了一口,又再要了一杯,一手揽着酱油和其他小罐子,一手拿着杯子走向戚山明:“你尝尝,好吃吗?” 戚山明接过来,喝了一口点头:“挺好的。” 方栩文哗啦地把东西全堆在车里,又步伐匆匆地走向促销员,拿了一箱过来。 “口味挺一致,我也觉得好吃。”他笑道。 戚山明看着他,心里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奇怪感觉,想再多看一会,又怕再看他。队伍终于排到了,戚山明把菜从购物车里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方栩文也伸手帮忙。两人一同抓住了西红柿,戚山明握到了他的手指,连忙放开,伸手拿其他东西。 方栩文把西红柿放上桌,垂下手,掌心轻轻摩擦着那根手指。 付过钱,等两人从超市里出来已经是傍晚了,远处天空从苍蓝向昏黄过渡,几缕细长薄云浮在几点红晖上。戚山明打电话给老板告了假,心神不宁地走在方栩文旁边,天边几只麻雀就让他走了神,一路望着那些起伏翻飞的黑点恍恍惚惚地走回家。 收拾了买的东西后,方栩文赶他在沙发上坐着,自己倒真进了厨房有模有样地做菜。戚山明听着似有若无的炒菜声,起身走向厨房,站在门口静静望着方栩文的背影。他说不上此刻的心情,跟以往都不一样,他变得轻飘飘的,又像沉在热水里。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方栩文回过头看到他吓了一跳,又笑着让他过来帮忙拿碟子碗筷。 一顿饭吃得很沉默,戚山明频频抬眼看对面,嘴里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像被胶水黏在了喉咙里。他囫囵吞着饭菜,试图把那些话吞下去,组织好再说出来。办不到。他发现冥冥之中有什么在阻止自己,甜言蜜语,要他在这美梦里再多沉浸一会,最好永远沦陷下去,把秘密风干了藏在心里。此刻,窗外有夜风吹来,带着遥远的尘世喧嚣声。餐桌上一盏吊灯流出橙黄色的柔光,淌在方栩文垂眼咀嚼的脸上,分出模糊的光影,像一幅泛着黄的画,很陈旧,又有种令人眷恋的熟悉。 吃完饭,方栩文送他回去。他坐在车上望着窗外的车流,想:“再等一等。马上。” 肖铎星开着车左拐右拐,终于凭记忆找到了那个烧烤摊。暑假已经快过去一半,小吃街上根本没生意,大多数店都歇业了。他下了车,看见烧烤摊大门紧闭,不抱希望地走过去转了转,叹了口气正要走,被叫住了:“你是……” 他回过头,看见戚山明拎着一袋菜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肖铎星连忙道:“方栩文骨折了。” 戚山明皱了皱眉:“骨折了?怎么了?” “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手臂摔骨折了。现在在医院,我们刚好在和客户谈,项目又忙,腾不出空来陪着他。好像要做手术还是怎么的,我看着他一只手也不方便,就想你有没有空过去帮忙看一看?” 肖铎星一大段话说完,见对方大步走来,心道有戏,连忙给他开了车门。戚山明坐上车,看着窗外的马路和行人,手指下意识地敲着膝盖。 到了医院,肖铎星看着手机找到了方栩文。他坐在沙发上,左手手臂上打了石膏,正在打电话。见戚山明跟在肖铎星身后,愣了一下,又转眼看肖铎星,后者背对着戚山明朝他挤了挤眼睛,嘴里无声地说:“不用谢。” 戚山明走上前,问:“怎么样了?” “还好,不严重,石膏打一个半月就好了。”方栩文挂了电话站起来,又转向肖铎星,“你不是还在谈吗?” “对对对,我要马上回去。那你怎么办啊,手断了不能开车,坐地铁回去万一被挤到了怎么办,在家吃饭也不方便。我给你找个保姆吧,等等啊,我翻翻电话……”肖铎星装模作样地看手机,余光瞟着戚山明,果然见他踌躇两秒,马上就开口道:“我送他回去吧。” “不麻烦你吗?方栩文这手一时不会是好不了的,要保姆住家里照顾他也方便。”肖铎星被方栩文瞪了一眼,见他要说什么马上开口截住他,“现在保姆也不太好找,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的……啊!” 方栩文狠狠踩了肖铎星一脚,对戚山明道:“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没事的。幸好是左手,没什么不方便的。也快晚上了,你们店里也要忙了吧?先回去帮忙吧,不要让老板说你。” “不忙的,放暑假了也没什么生意,老板本来也打算这几天关门的。”戚山明说,“我先送你回去吧。” 方栩文顿了一会点点头,三人一齐向外走。戚山明站在他左边,小心地用身体护住他的手臂。肖铎星站在右边,用肩膀顶了顶他,直视前方脸色肃穆不说话。方栩文一脸受不了地掏出车钥匙给他,肖铎星喜笑颜开马上就跑了。 剩下两人出了医院坐地铁回去。下班晚高峰,地铁上人挤人,连插脚都难。戚山明仗着个子高硬是挤出了一小块空,挡在方栩文旁边以防四周的人碰到他的手。方栩文站在车门边,看着外面飞驰的广告屏,又扭头看戚山明的脸。恰好戚山明也正看着他,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几秒后戚山明移开眼睛,去看广告屏。 第十章 方栩文想:“他偷看我。” 他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四个字,心情变好了,连手臂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到某一站,人潮汹涌着要下车,戚山明绷紧身体牢牢站在原地,把那些推推挤挤都挡在身上。方栩文看他站不牢,扶着他的手臂说:“你靠过来一点。” 戚山明道:“没关系的,你抓牢,小心手。” 方栩文不再坚持,在狭小的车厢里等着地铁到站。窗外荧屏的光一闪一闪飞逝而过,在眼睛里留下短暂绚烂的幻影。乘客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疲惫又沉默,车厢里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方栩文突然抬眼看戚山明,戚山明仍然在看他。这次轮到他别过眼睛了,戚山明的注视让他没来由地很紧张。 戚山明犹豫了一会,问:“很痛吗?” “还好。” 方栩文不再看他。 到站了,戚山明虚扶着方栩文的左手慢慢走出去。四周人流来来往往,步伐匆匆,他们两个走得很慢。方栩文低头看地砖上冷白的顶灯反光,忽然说:“刚刚骗你的,其实还挺痛的。” 还没等戚山明有所反应,他又说:“虽然这样很麻烦你,但是也许真的要拜托你帮我一下了。你刚刚说最近不忙……” “我来照顾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戚山明打断他,“我爸……也得病走的,我照顾病人算熟练的了。” 方栩文笑了:“你再考虑一下?可能你要住在我家。” 前几天刚刚还了一部分钱,烧烤摊这几天也预备歇业了,老板工资给的也很慷慨。最重要的是,受伤的人是方栩文。戚山明毫不犹豫道:“没关系的。我明天早上过来,可以吗?” 方栩文说:“好。” 这个约定好像某种奇怪的咒语,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各自在心事中徘徊着。太阳还没下山,天边有淡淡的的镰月白影,方栩文看着月亮,又转眼看到街上商店的打折海报,发觉过几天就是七夕了。 他想:“我要把那天买的拖鞋拿出来。” 对于两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奇妙的、难以入眠的、让人容易走神的夜晚。 最后一桌客人已经结账离开,戚山明坐在店门口的凳子上,仰头看着吸引了一堆飞虫的灯泡发呆。老板端了一碗酸梅汤给他,他喝着酸梅汤,仿佛整个人也沉浸在一种酸酸凉凉的气氛中。这一天对于他来说太奇怪了,突然之间,他带着满腹的心事和秘密,就要和方栩文住在一起。 他喝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忙忙放下碗去拿笔记本,在手机上翻找着诸如“骨折病人吃什么好”“骨折注意事项”的信息,然后认真地在本子上记录。老板在店里收拾杂物,偶尔偏头看一眼他伏在桌上奋笔疾书的身影,想了想,摇摇头笑了一下,抱着碗碟走入后厨。 夜风温热,不远处的奶茶店放着和缓的情歌。戚山明揉揉眼睛放下笔,看着本子发呆许久,又翻页到后面,在账本上,一堆日用品和食物的支出清单里,轻轻落笔写下“方栩文”三个字。 在城市的另一处,方栩文躺在床上睁眼看天花板,毫无睡意。时钟滴滴答答的走着,他的思绪好像漂在起伏的海浪上,一会在这里,一会又被浪花推到了那里。他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下床,站在窗前拉开窗帘,静静眺望不眠的万点灯火。在五光十色的霓虹之上,被映的紫红的夜空中,一镰细瘦的月亮悬挂着,悄无声息。 他望着它,身上披着城市的华彩。然后他朝着月亮伸手,五指张开,好像企图抓住一些孱弱的微光,却很快又放下手,拉回窗帘飞快地将自己摔回床上,自言自语一句“好像初中生一样”,把被子拉到下巴上闭眼准备睡觉。 与此同时,戚山明还在对着账本上的名字发呆。 情歌放完了,奶茶店的人关了灯,拉下卷帘门走了。一条街空空荡荡的,只有远处的马路上偶尔能听到人声。戚山明突然一把捂住脸,将头搁在墙上靠了一会儿,马上又放下手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把笔记本塞进口袋里后收拾桌椅和遮阳棚,最后走进店里,狠狠地拉下了卷帘门。 肖铎星冷漠地说:“你那是什么表情?看到是我很失望对吗?” 方栩文飞快地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没有啊,我已经知道是你了。谢谢啊,我不方便拿,你帮我拿进来可以?” 肖铎星抱起箱子往门里走。“方总不要假惺惺的了,承认一下很难吗,”他走到客厅放下箱子,木着脸从口袋里翻出一把美工刀把纸箱扒开,将折叠床从里面拿出来组装,“你明明就在期待打开门看见的是初恋,结果没料到是给你做牛做马的老同学,心里很失望不是吗?” 他展开床,又把沙发上已经准备好的被子床单铺上去。做好这些后去洗手间洗手,一眼瞄到两个牙杯两块毛巾,还有一些新的洗发水沐浴露,差点没背过气去:“你手准备这些东西没问题吗?——你真的要开始同居生活了?差使老板大晚上的买床第二天给你送来?” “谢谢你了,都这么多年朋友了,以后你要有什么事我肯定涌泉相报。”方栩文猜到他昨天晚上相亲失利,抱着胳膊上的石膏顺毛哄道,“兄弟如手足,你就是我的手足。说好了咱们一起发财的,肖总。” 肖铎星的气被抚平了一点下去,正好这时门铃响了,他正要动,方栩文已经抢先吊着一条胳膊去开门了。戚山明背着一只编织袋站在门外,看见肖铎星在似乎有些意外,点点头道:“你好。”又看到客厅里还没收拾下去的纸箱和新出现的折叠床,拘谨地说:“我睡沙发就可以的。” 肖铎星还没开口,方栩文已经道:“不是新买的,正好他家有折叠床买来闲置着,就带来了。——你吃早饭了吗?” 肖铎星在戚山明看不见的地方朝方栩文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心里冒着酸气离开了。他下了楼,见到草坪上坐着一只流浪狗,就从口袋里掏了一小根火腿肠出来,蹲下来边逗边喂它,郁闷地说:“汪。” 戚山明大致收拾好了带来的行李,拿着牙杯牙刷走进洗手间,发现洗漱台上已经都准备好了:崭新的玻璃杯和牙膏,泵头还没被旋出来的沐浴露。他看着这些东西呆站了几秒,又抬眼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张瘦削、憔悴、又疲惫的面孔,笼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忧郁。他抿抿嘴,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去。 他坐回折叠床上,被子很松软,床的高度也刚好,也许今天肖铎星在这里就是为了帮他准备床。耳畔隐约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和通话声,是方栩文在书房里工作。而他坐在这里,无所事事,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听方栩文解释这几天公司里非常忙,项目难度大时间紧,但同时利润也很可观,职工们都拼命地加班加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只好找自己来了,戚山明垂着眼睛出神地想。扫地机器人在他脚边乱转,他抬起脚轻轻把它踢过去一点,看着它很欢快似的向客厅的空旷处跑了。 “也许我也只能像这样了,坐在床上发呆。”他想。 扫地机器人打扫到了电视旁边的架子下,上面放着一些相片。戚山明犹豫了一会,走过去看了看。大多是风景照,少数一些上有方栩文,在滑雪、在帆船上、或是穿着学士服和一些外国人合影,都是开心大笑的表情,看上去这些相片都是很令他珍惜的快乐回忆。戚山明仔仔细细地看着照片上方栩文的脸,有的更年轻些,还是少年模样,有的已经变成熟了,而有的已经完全是现在的样子了。 “那张是在巴黎一个小餐馆吃饭的时候,突然碰到了最喜欢的棒球明星。” 戚山明回过头去,方栩文不知何时从书房里出来了,眼睛看着刚刚戚山明视线停留的那张相片。相片上方栩文还是堪堪二十的模样,脸兴奋得发红,眉眼间仍有点未脱的少年气,站在一个外国人旁边举着一张签过名的纸笑。 “太激动了,完全是偶遇,二十岁的时候我守着他每一场比赛,结果突然在吃饭的时候看见他,是真人,朋友说我那个时候叉子一扔突然跳起来,饭也不吃了,四处向别人借纸笔准备去要签名。” 他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又给戚山明介绍其他相片的来历:在克拉科夫的某个广场上,他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看云,一个小女孩跑过来要把红气球送给他;立陶宛壮观的十字架之丘,基督张开双臂,背后是数万个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十字架;冰岛突然降温,气温到零下七八度,他衣服没穿够,边看极光和蓝色浮冰边瑟瑟发抖。 讲着讲着,有一种仪式感悄然而生,仿佛他讲述这些相片,就是在把他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交给戚山明。这个认知让他柔情顿起,到最后几乎是满怀希冀地看着戚山明,而后者垂下眼沉默地听,没有表情。 一大泼冷水让方栩文瞬间清醒。 第十一章 他说着说着没了音,只是怔怔地看着照片。戚山明看他不讲了,问:“你饿了吗?快十一点了,我来的时候买了点菜,我去做饭吧。” 方栩文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点头:“好。” 戚山明离开相片,拿了菜走进厨房里洗。方栩文没有跟来,他在进厨房前回头看到他还在对着照片发呆。此刻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戚山明低头看着自来水冲在菜叶上,感觉到一种麻木的平静,像一抔黄土,扑灭了莫名躁动的心火。 他早就知道的,离别多年,他们都按照不同的轨迹各自前进着。也许这些日子轨道会重叠,方栩文的熠熠星光偶尔能洒过来一点,但是不会久,在方栩文的手好了之后,他就会搬出去,继续忙碌着赚钱还债。他的世界没有什么棒球、极光、帆船之类的东西,方栩文向往热爱的,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戚山明切菜,热锅,下菜,动作娴熟,给方栩文做菜和给病重的父亲做菜没什么不同。他斟酌着放盐,尽可能做得淡一点却又不会难以下咽。做菜让他把一些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的情绪排出脑海,一顿饭做好,他甚至有一点薄薄的虚伪的快乐。 脚步声传来,方栩文走进厨房要帮他拿菜,戚山明温言要他去餐桌前坐好就可以了,自己来回几趟端出饭菜。 方栩文看着他后背上洇出的汗迹,心底大骂自己得意忘形讲话不带脑子,惴惴不安的拿筷子夹菜。他踌躇着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敲了这么久的龟壳,小心翼翼瞻前顾后,难道今天就这么一朝回到解放前?这样还能过七夕吗? 他吃一口就瞟几眼戚山明,连菜是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手机突然在书房里响起来,应该是公司的事,他心浮气躁,什么工作都不想做,任由电话响着,自己牢牢坐在椅子上像生了根。 戚山明看他不动还以为他手痛,放下碗站起来就要去帮他拿。方栩文见他突然起身,一急之下开口:“我——” “怎么了?”戚山明回头。 方栩文见他看来顿时什么话都讲不出,只摇摇头,让他先坐下来吃饭。 沉默的气氛。 电话挂断了,没一会又重新响起,执着地吵闹不停。方栩文最终还是站起来去拿手机,一通长电话,戚山明吃完后很久他都没有出来。看着对面没少多少的饭,戚山明坐在凳子上脚尖点地,最终往书房走去,想要提醒他吃饭,却见到方栩文又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看什么,不时用一只手艰难地打字。 他站在门外等了一会,没有进去,只是默默收拾了餐桌,把饭放在锅里热着,又回到那张折叠床上坐下。 太阳从窗外划过,带着云、光、晚霞和鸟,沉入城市里。 方栩文终于忙完出来,却见到戚山明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皱着眉,不像在做什么好梦。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注视着这张睡梦中都透着疲惫的脸。客厅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他小声说:“对不起。” 戚山明居然被这声几近于无的道歉惊醒了。 他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头发翘着,迷茫地看四周。见到方栩文在前面,眉头舒展了,问:“饿了吗?” 方栩文很快调整好表情:“有点,太忙了。午饭的菜吃完了吗?热一热继续吃吧,天太热了,别做菜了。”;戚山明顺从地点头,进了厨房。方栩文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黄昏的天空发呆。 暗黄色的天光倾泻而下,空气里飘荡回转着数万微尘,他突然觉得很委屈,躺倒在沙发上看天花板。厨房里的声响传来,他明明看不见戚山明,后者却好像一个寡言的影子,被光贴在这个家所有角落里。 戚山明坐在餐桌上记账。 他按着计算器,把支出分门别类地填在笔记本上。写着写着,下面突然出现了“方栩文”三个字,后面一行空着,没有支出。他看到这里一愣,越过这一行想要接着往下写,十几只麻雀突然从窗边飞过,叽叽喳喳,上下盘旋,他停笔看去,直到它们全部化作黑色的小点在远方消失,也没有回过头来。 早晨的风是凉的,有花香。 方栩文的房间里传来响动,昨天他工作到太迟,草草洗漱后就睡了,今天起得晚了一点。戚山明放下笔去洗手间帮他准备好牙杯牙刷,一回身就撞见了没穿上衣的方栩文站在房间门口,正皱眉往石膏上裹保鲜膜。 “早上好。”他看见戚山明看来,解释道,“昨天太累了直接睡了,今天上午洗个澡。” 原先穿着衣服,戚山明只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瘦了,现在看来他倒是身材很好,腹肌块块分明,看得出来是常年健身才有的。腰侧有一个巴掌大的纹身,随着动作牵扯变形。 戚山明说:“你的手没关系吗?” 方栩文裹好了保鲜膜,打量了一下敷衍道:“应该没关系。我就冲一下好了。”他走进洗手间。 戚山明看见他背上有一大块纹身,一些玫瑰、老鹰、齿轮锁链的图案。这本来应该是让戚山明惊奇的,但他没有,只是感到多年过去,什么改变都因为时间变得很合理。 方栩文看见已经准备好了的牙刷和毛巾,顿了一会,说:“谢谢。” 戚山明感觉到他不高兴。 冲完澡,方栩文出来吹头发。一只手很不方便,他草草吹了会打算任其自然风干,吹风机却突然被拿走了。一只手轻轻撩着他还半湿的头发,戚山明站在他背后替他吹着,说:“要感冒的。” 方栩文感受到他的动作,略垂脑袋顺从的站着。那十几只麻雀又飞回来了,盘旋在窗边,方栩文看着它们,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的坏心情从何而来,似乎莫名其妙,全无道理。戚山明转到前面来撩开他的额发,他自下而上看去,撞到了戚山明的目光,感到喉咙痒痒的,忍不住找话说:“我昨天很晚才出来洗漱……有吵到你吗?” “没有,”戚山明温和地笑了一下,“你动作很轻。” “嗯。”方栩文干巴巴地应道。 头发吹好了,戚山明向前探身,两手把他的额发拨到两边去。那一瞬间他呼吸骤停,接着努力吸气逼迫自己平静下来。而戚山明的脸凑近后马上离开,蜻蜓点水一般。 麻雀叽叽喳喳吵闹着飞走了,戚山明突然偏过头去看餐桌,说:“吃饭吧。” 第十二章 头发吹好了,戚山明向前探身,两手把他的额发拨到两边去。那一瞬间他呼吸骤停,接着努力吸气逼迫自己平静下来。而戚山明的脸凑近后马上离开,蜻蜓点水一般。 麻雀叽叽喳喳吵闹着飞走了,戚山明突然偏过头去看餐桌,说:“吃饭吧。” 他说完后自顾自率先走去厨房,留下方栩文魂不守舍地站在后面,用手狠狠地搓了一把脸。 吃饭的时候方栩文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碗里夹花生,半天也没见吃什么,只是忍不住看对面。而戚山明只顾闷头喝粥,连一个眼神都没有飘过来。餐厅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平静,方栩文看着对面的脑袋,心里想:“天啊……” 他站起来,端着碗走进厨房想要放进水槽里,突然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有大半碗的花生米。他倒吸一口气,悄悄走到门边看了看,餐桌上果然只剩下孤零零的几颗花生。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看了看手上的碗,用一种惨不忍睹的表情闭眼全倒进了垃圾桶,又一路飘进书房。 关门声响起,戚山明等了一会儿,放下粥抬头长呼了一口气。他一眼望见那几颗伶仃的花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马上又咬住嘴唇。他收拾了碗筷,料想方栩文早饭也没吃什么,拿了一个苹果去厨房里洗。 书房内,方栩文直直盯着电脑屏幕,思绪却跟风筝似的放飞到几百公里之外,一动不动坐了不知多久才猛然惊醒。他一手捂住额头闭眼深呼吸,用力皱了皱眼睛重新往屏幕上看,然后又忍不住开始回想早上戚山明凑过来为他拨开额发的时候。如此反复数次,工作一点都没做,他终于崩溃地关了电脑,瘫在椅背上看天花板,耳朵却下意识地留意起外面的声音。 家里很安静,只有时钟走动的滴答声。 戚山明在干什么? 方栩文坐直身子,脚尖点了几下地,没忍住开门出去了。戚山明正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听见他出来连忙站起来,端起茶几上一盘切好的苹果说:“你休息吗?吃点苹果吧。” 方栩文点点头,坐在沙发上吃起来。戚山明也坐下来。方栩文垂着眼睛假装很专注地吃苹果,余光却不时往身边的人身上瞟。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电视看一看?就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吗?一坐一天? “你怎么不开电视看?”方栩文吃完了,忍不住问。 戚山明道:“怕吵到你。” “没关系的,房间隔音很好的。”方栩文一想到这几天戚山明就光坐着打发时间,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酸涩来,他希望戚山明在他家里不要感到拘谨,能找到一点事做。他最近太忙了,抽不出时间陪他,但也没办法忍受戚山明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仿佛某种可有可无的透明的幽魂。 他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一起出去散散步吧。老闷在家里不好。” 戚山明点头。方栩文回到书房坐在电脑前,心里却突然有几分泄气。屏幕上新邮件跳出来,催促他快一点,他勉强回神继续工作,一直到快傍晚才结束手头的事。 发完邮件,方栩文站起来走到房门前,犹豫了一会才轻轻打开门出去。客厅里,电视上放着导购节目,声音被关了,只能看见主持人不断开合的嘴唇和夸张的面部表情。戚山明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落进的余晖,和上午一模一样的姿势,看着很落寞。 方栩文脚步一滞,站在那里默默看他微驼的背影。戚山明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有点惊讶地说:“啊……我还没有准备好晚饭。” “我们叫外卖吧。怎么不开声音?”方栩文走到他身边坐下,神色如常地点开声音随便转到一个台,笑道,“终于干完了,陪我看下电视吧。” 戚山明点点头,看着电视,偶尔飞快地瞟他几眼。方栩文想了想,脱掉鞋子把腿盘在沙发上,往后一仰倒在抱枕里,装模作样地喟叹道:“好累啊。你累吗?你也这样躺下来吧。”戚山明笑了笑没动作,方栩文坚持要求,甚至还笑着上手把他拉下来。戚山明一个不稳,直接倒在了方栩文旁边。 在那一瞬间,他们躺在沙发上看着彼此,电视剧开始播插曲,空调风呼呼地吹了一阵又停止。方栩文感觉到某种又轻又脆的东西敲在心上,让他忍不住一直看戚山明的脸。戚山明跟他对视了一会马上垂下眼,睫毛颤了颤,把脸转过去一点说:“现在点外卖吗?我去打电话。” 方栩文道:“算了,外卖太油了,我吃点沙拉就好了。太累了,我们再躺一会好吗?等下我们去散步。” 戚山明把脸转的更里面一点,说:“好。” 结果是,他们没有去散步。 他们躺在沙发上,一直躺到太阳下山,路灯亮起,沉沉夜色像洇开的墨从窗外染到室内。方栩文偏着头睡过去,一缕头发落在眼睛上,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戚山明看着那缕头发,半晌轻轻伸手将它顺到后面去,然后注视着他的脸,很久很久“他睡着了,”戚山明想,“还没有吃晚饭。他总是这样吗?他好像经常不怎么好好吃饭。” 他僵着背慢慢从沙发上坐直,把电视关了,空调风调小,洗了水果做成沙拉放在餐桌上,然后犹豫了一会又走进主卧拿了一条小毯子出来,轻轻盖在方栩文身上。做完这一切后他突然感到非常无聊,似乎光站在这里是很难以忍受的,必须要再随便找些什么事情做,可是又无事可做,最后他干脆也躺在了床上,百无聊赖地盯了一会天花板,还是偏头去看方栩文。 方栩文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看着他的时候,戚山明觉得心里像落了些沙沙的东西,好像下雪前落的雪籽,很轻很轻,能够听到声响却摸不到踪影。一种很新奇的感觉,无法形容却又总是存在,牵引着他的目光不断转向方栩文。 真奇怪啊,究竟是什么?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睡着。他做了一个下雪的梦,梦里方栩文撑着伞,站在一条狭长逼仄的小巷里。伞面上沙沙地响着,方栩文在伞下拉住自己,说:“还有一条路。” 他于是抬头看,果然在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蒙着雾,看不太清楚。但他在梦里突然如释重负,想也不想地从原来的路线上离开,朝那里走去。 第二天晚上两人吃了晚饭,方栩文就兴冲冲地拉着戚山明要去散步。 散步的地方是家附近的一个公园,晚练的人比较多,路上经常有跑步的人气喘吁吁地经过。戚山明走在方栩文左边,以防有锻炼的人不小心碰到方栩文的手。 路灯不太亮,照在湖水上黑沉沉的,老人的交谈声和小孩子的嬉闹声在半空中荡开,完全不是方栩文想象中静谧的样子。他有点失望,强打精神露出很高兴的表情走着。戚山明看了他几眼,问:“手痛吗?” “不痛。”方栩文摇摇头。 走着走着,就见前面有小贩坐在路灯下打瞌睡,旁边有一辆摆满了花草的三轮车,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看脸盆里的小金鱼。方栩文突然想到可以买盆花回家给戚山明养着打发时间,于是走上前去看。小贩打了个哈欠看他们,懒洋洋地说:“看一下,都很好看的。” 方栩文随手挑了个盆栽,付完钱一转头却见戚山明站在小孩子旁边,垂着眼睛神色认真地看金鱼,心里跳了跳,又对小贩说:“再买两条小金鱼。”小贩掀起眼皮自下往上打量了他一眼,不做声递给他一个小网勺和塑料鱼缸,要他自己捉两条。他接过来又递给戚山明。 戚山明愣了愣,手里拿着儿童玩具似的小网勺问:“你要养金鱼吗?” “对啊,金鱼不是招财吗?你帮我挑两条,”方栩文随口道,“希望公司办得好点让我发财。” 戚山明笑了,两个酒窝在路灯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你信这个啊。”他蹲下去,很仔细地捞了两条看上去最活泼的,又把鱼缸举起来就着路灯左右看了看。方栩文伸手要接,他收回手站起来,说:“我来拿。”又一手把盆栽抱在胸前。方栩文付了金鱼的钱走在他旁边,觉得这个造型太好笑了,一路都在憋笑。 戚山明莞尔:“很好笑吗?” 夜风徐徐地吹,方栩文走在风中觉得自己像喝醉了一样,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全都看不见了,路上只有他们两个走着,他吊着一条胳膊,戚山明抱着一盆花和两条金鱼。这条路真长真宽,这个公园有这么大吗?他站在戚山明旁边,觉得每一秒都可以被拆分成无数个瞬间,无数个可以珍藏的时刻。 “有点好笑。”他没忍住笑道,“像放学了背着妈妈买小金鱼的小学生。” 戚山明扬了扬鱼缸:“祝你发财。” 方栩文笑:“谢谢。” 他看着戚山明的侧脸,心里想:“而我——我也像个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初中生。” 第十三章 绕公园的一圈路很快走完了,他们回了家,方栩文找了个空位放鱼缸和花盆,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对戚山明说:“要拜托你好好帮我照看小金鱼了,可以吗?我能不能发财就看你了。”戚山明忍不住笑起来,又拿了杯子往花盆里浇水。方栩文看着他,心里暖洋洋的,只觉得以后所有日子都和他一起度过就好了。 戚山明浇完水,一回头见方栩文还站在原地看他,奇怪问道:“怎么了?” 方栩文脱口而出:“等我的手好了,你能再住段时间吗?”话刚说完,像猛然惊醒似的又弥补:“我是说,拆了石膏可能还是不太方便,你……你可以再留一段时间吗?” 他心里突然泛了几点难过,浅浅的,像墨滴入水中后弥散:“不会很久的。” 戚山明说:“好。” 深夜,方栩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坐起来盯着自己的手发呆。石膏只要打一个半月,拆掉后最多也只修养两个月,那之后还有什么借口可以留下戚山明呢?不,没有了。骨折只是个意外,本来……本来他们也不会住到一起的。 他开了夜灯下床,拉开窗帘站在窗边看夜景。月亮细瘦,暗淡的月光落在他脸上,被防盗窗的栏杆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 客厅内,戚山明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时钟走动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回响,他盯着被子上的褶皱,默不作声。 商店的减价海报一幅幅张贴,小彩灯和装饰带像爬山虎,从花坛和行道树一路向上,攀爬到商厦几十层之上的店铺内,情歌仿佛雾气在整个城市蒸腾升起,和绚烂光影混合后融化在所有幸福的脸庞上。七夕到了,全世界都快乐,只有方栩文不快乐。 非常、非常不快乐。 他原先打算的好好的,一定要过一个想起来就让人怦然心动的七夕——像所有情窦初开的中学男生妄想的那样——但是,梦想破灭了。最开始是他突然发现节日当天他要去医院复诊,在地铁上他还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抓紧一点还赶得上行程。但是那天医院的人突然多到用人山人海形容都不够,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人像是专等着这天从地下蹦出来,化作训练有素的蚁群四处爬行。他感觉自己是汹涌潮水中一根孱弱的水草,在摩肩接踵中用一只手艰难游泳。戚山明很惊奇地说:“这么多人!”他则生无可恋地坐在座位上等叫号,悄悄取消了为了节日而安排的预约。 一个上午和一个中午就这么浪费了,不过没关系,还有下午。他这样想,然后接到了肖铎星十万火急的电话。公司出了什么事,没听清,反正就是出了什么必须要他花一个下午去处理的事情。他坐上地铁,握着栏杆,看窗上自己面无表情的倒影。 一个下午过去了,连晚饭都是在公司吃的盒饭。好了,还有晚上!晚上总没有事情了吧!他拉着戚山明去电影院,在拥挤情侣中穿行。影院内的甜品店有七夕特别促销,消费满八十元后赠送两个小甜点,如果情侣愿意当场接吻十秒钟就可以把两个小甜点换成一份情人特别款。他挎着购物篮在店里瞎逛,往篮子里扔了一堆根本不吃的甜甜圈后终于凑够了八十元,然后站在柜台前预备尽力说服柜员给他一个情人特别款——运气差到要过一个根本不像七夕的七夕,什么都不如愿,现在他只想拿一份徒有“情人”其名的甜品,这样卑微的愿望总该可以满足吧? 不——不可以,先生,除非您能和您的恋人参加活动,不然我不能给您换。柜员冷酷地拒绝了他。后面的情侣已经在一片叫好中亲吻了十秒,女孩脸红扑扑地从他身边挤过要来拿甜品。他把心一横,一堆话堵在舌尖决定说什么都要如愿,这时却被旁边的声响吸引了注意力:一个抱着和他同样想法的中学男生,趴在玻璃柜上好话说尽撒娇求饶,差点没在地上打滚,终于志得意满地捧回了情人特别款。他看了一眼那明晃晃的高中校服,仿佛被临空照头打了一棒,恹恹地投降:“算了,就给我那两个小的吧。” 而戚山明站在甜品店外,对里面发生的战争一无所知。他接过方栩文满满一袋甜甜圈后甚至还天真地发问:“你不是不爱吃太甜吗?”方栩文看着他悄悄叹了一口气,进场后坐在位子上想,还能更倒霉一点吗? 能,很能。 电影看到一半,男主角杀父仇人的身份即将揭晓,方栩文突然又接到电话,告诉他公司的情形变得更糟——糟到大家几乎要一拍两散,明天他就可以登上飞机离开祖国这片令他梦想翻船的伤心地。他仓皇走出影厅,站在五光十色的梦幻大街上打电话,身后跟着不明所以的戚山明。一对对的情侣、早恋的学生和老夫老妻从他身边经过,在情歌中每个人都幸福,七夕是让大家幸福的节日,所以他也只好压抑怒火不厌其烦地打电话,告诉他们:“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别担心,我和肖总会处理好的,先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七夕快乐。” 在一片欢笑中他挂掉电话往回走。他祝所有人七夕快乐,除了他自己。 “大不了就回美国,”他想,“大不了……不,我不要回美国。” 他突然停步,转身看着戚山明,在如梦似幻的璀璨街景中,他和他对视。也许今天发生的所有不顺全是为了此刻最大的不幸做铺垫。在起伏心绪中他发现戚山明非常遥远,虽然对方就站在眼前,没错,伸手可及的地方,但还是很远,非常远,他们中有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有东西翻涌着挣扎着要出来,要吞没他,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从小就这样:当他企图把一些自己处理不了的不安与惶恐封闭在身体某处时,这些东西会假装无法抵抗乖乖被他压下,然后在某一天,某个绝佳时刻大举反击攻城略地。这次是关于戚山明的所有的,他强迫自己不要考虑,只要去爱的背后的东西。 保安室里语焉不详的“杀人犯”,也许会成为阻碍的相同的性别,戚山明到如此境遇的终极秘密……他害怕这些。这段时间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直悬在头顶,但他欺骗自己从未担忧,他一厢情愿伪装勇敢,并且期待戚山明也有相同的勇气。他不愿考虑戚山明也许没有。也许戚山明就是不喜欢他,因为性别,或者其他。也许他们就是没有办法在一起。 他真的很努力去装作不在意。 但现在幻境崩溃,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童年时的那个孩子,总是目睹别人的离去又无能为力。他想也许他真的要回美国了,一事无成,一败涂地,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他看着戚山明,在朦胧暧昧的光线中,觉得他真遥远。 然后戚山明走上前,轻轻抱住他。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切都会好的。”戚山明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没关系的,不要哭。” 一旁行道树上的彩灯突然亮了,世界璀璨又明媚。 方栩文沉默着埋在他肩上,过了一会才闷闷地说:“公司出了点事……很困难。” “会好的。你这么优秀,没有事情能难倒你的。”戚山明道。 方栩文短促地笑了一声,也伸手抱住他:“我没有那么好。还有,我没哭啊?” “提前说一声,你刚刚确实没哭。”戚山明轻轻拍他的背脊,“但是你小时候一没拿第一就哭,还趴在桌子上偷偷哭,不想让我知道。”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才读小学吧?”方栩文哭笑不得地推开他,“我长大了!” 戚山明温柔地看他。 “我知道你长大了。但是,不要哭。” 他上前一步重新拥抱他。 在戚山明的怀抱中,方栩文埋着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感到自己又有力量把那些东西压下去了,其实很快,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其实只要戚山明在这里就不困难。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戚山明说:“回家吧。” 第十四章 在那个糟糕的七夕之后,方栩文结束病假回到公司继续劳作。高压气氛中有职工率先提出离职,然后这种焦躁忧虑的心情彼此传染,办公室里的位子仿佛夜晚停电潮袭来的大都市,一个个逐渐空了下去。八月中旬的炎热夏季,日光雪白滚烫,把世界照耀得璨然一新又格外冷漠。方栩文站在他常看夜景的那面玻璃窗下看一个员工抱着纸箱离去的背影。他对她印象深刻,是一个绑马尾、嘴角总是上翘的姑娘,走起路来轻巧地像在云中跳跃。而现在,她抱着纸箱走在一棵高大却蔫头耷脑的行道树下,没有蹦蹦跳跳。他曾经以为她是最不会离职的那个人,但是现实如此,他的梦想不能让一个人放弃生存。如今这一层楼比往常更空旷,他回想前不久夜里加班一起吃宵夜的画面,仿佛那是臆想而来安慰自己的幻影。 令人烦闷的、糟糕的夏天。 为了应对这次危机,他已经疲惫地工作了两个多星期,也许未来还要更久。办公室里的气氛紧绷凝滞,剩下的人在忙碌间隙偶尔对视,眼神里都是他竭力维稳的谎言无法欺骗的惊疑、犹豫和试探。肖铎星眼下的黑眼圈越来越深,他也同样。在事业流失的时间里他感到熟悉的阵痛,曾经被戚山明的怀抱安抚下去、现在又蠢蠢欲动着的痛苦。他企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假装对最近戚山明突然的远离和隔阂毫不知情也毫不在意——但是没有用。他总是想起这个。他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那一刻的那个怀抱下,一切都显得很好,不是现在的样子。 他被危机冲昏的头脑对潜伏的不幸变得分外敏锐。在那个七夕之后不久,不论是戚山明想要掩饰的生疏动作、刻意隔开的距离或者回避的眼神,都在昭示有什么在暗中发生了。头顶的剑摇摇欲坠,他自暴自弃,听之任之,连原因都不想去追寻。他接受自己失败者的命运。 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戚山明为何如此。 在那一刻,在那个拥抱中,七夕的焰火突然升空绽放出灿烂华彩。戚山明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受控制地跳动着,砰砰,砰砰,像有千言万语不得不说无从说起。那种奇妙的落雪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突然发现也许自己在期待的就是此刻,当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停留在方栩文的脸上,当他照看着金鱼和花时走神,当他为之后可能不用再照顾方栩文而古怪地失落时,他期待的也许就是这样,拥抱着这个人。七夕的焰火下这一切昭然若揭,他喜欢方栩文。 他喜欢着同为男人的方栩文。 不行,不可以。 他无法形容对自己来说方栩文是怎样一个人:太好、太好了,所以值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生。他知道方栩文曾经交往过其他女孩——在那些相片中总有蛛丝马迹——他可以想象方栩文的未来:在很多年后,他事业成功,回想现在的绝望时刻只会归结其为一个小挫折;他将有一个和他相配的妻子,无论是学历、长相还是家境;会有儿子或者女儿。总之,方栩文的正常生活不会和同性恋三个字产生任何联系,而他对方栩文的爱慕会阻碍这一切。不,也许阻碍也太夸大,它会让一切显得没那么清白。可方栩文值得最清白的。 他尽力让自己远离、远离,达到极限中的安全距离。他要消灭自己罪恶的心思。 当方栩文在公司昼夜拼搏时,他总会在空荡荡的家中反复回忆此前是否曾情难自禁做出过什么。一方面,他担心自己的举动暴露心意,而这会让方栩文感到更加疲于应付;另一方面,他又担心他会察觉这点而同自己彻底决裂。当他意识到这个想法后曾震惊于自己的自私,但是没有办法,在每一次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那个身影时,在他忽然飘远的意识兜来转去也离不开那个名字时,一个声音总在耳边强调:你害怕他离开你。 ——是的,我害怕他离开我。除他之外,没有人会向我伸出手了。我只能一直一直在这条逼仄小巷中走着。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这一条路,没有另外的了。 也许他要更主动一点,也许现在的安全距离还不够远,也许再远一些,这份心思就会逐渐消失。 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再远下去了。 见到方栩文的每一刻,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想要看他,拥抱他,想和他说说话,随便什么,想和他一起散步,一起躺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做。矛盾而痛苦,他为此备受折磨。到最后他甚至升起了一种危险的念头,认为或许仅仅凭借他的意志力还是太不可靠了,索性把那个秘密告诉方栩文吧,然后方栩文会离开他,总好过现在,想要靠近这个人,又怕弄脏这个人。 他差一点就付诸行动了。 那是台风过境的一天,大雨倾盆,世界沦陷在灰暗的雨水里。方栩文的忙碌终于到了尽头,正坐在沙发上剪指甲,他宣称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剩下的听天由命。 戚山明在一旁喂金鱼。他撒了一把鱼食,木木地看着两条鱼浮上水面欢快地大口吃着。这一天是久违的、两人长久地待在一起的时间,可能也是坦白一切的最好时机,他这样想。金鱼们不一会儿就吃饱了,徐徐沉下去,他望着他们,心想:“如果等一下小一点的那条躲到水草里,我就告诉他。” 那条金鱼吐了个气泡,摆动尾巴向水草游去。 “不对,换一个。”他突然改变主意,“如果另一条也游到水草里的话,我才告诉他。” 他紧紧盯着另一条金鱼,看它的尾巴在水流中灵活地摆动着,一会游到这里,一会游到那里,像是全然不知自己身上负有多重的使命。他正看着,突然若有所觉似的往方栩文那里看去,后者正艰难地试图用骨折的左手为右手剪指甲。他连忙走过去接过指甲剪,抛下这里的结果。在向方栩文走去的那短短几步路里,他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想:“他的手还没好呢,以后再告诉他。要等他手好了才能说。” 他暗自雀跃起来。 他坐到方栩文旁边,久违了的亲密距离,接着托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掌心里。他把头凑得很近地剪了大拇指,突然发觉这样子方栩文不得不举着手,太累了,他干脆坐到地板上,垂下头专心致志地为方栩文剪指甲。 雨水打出密密麻麻的响声,整座城市像是灰色的废墟。方栩文看着他的发漩,沉默了一会,问:“我一个星期后就要拆石膏了,我查过了,可能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还是要注意一点。你愿意接着再住一段时间吗?” 戚山明抬头望他,发觉他的神色很疲惫,有点犹豫地开口:“我……” 方栩文突然打断他。“算了,还早着呢,”他摇摇头,眼睛看着窗外的大雨,不知道在说服谁,“到时候再说吧,不用急着告诉我。你再考虑一下吧。” 戚山明踌躇了一会,又低下头剪指甲。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十五章 方栩文拆石膏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拜台风所赐,气温并不太热,是个郊游踏青的好天气。最终结果中的一个已经揭晓:方栩文不必灰溜溜地回美国了,虽然元气大伤,但公司仍然可以继续下去。肖铎星脑袋一拍决定让全公司的人一起去野餐,既庆祝公司度过一次艰难挑战,也庆祝方总终于从独臂大侠的状态中解放。 虽然说是全公司,但如今包括两个老板在内也只有六七个人。肖铎星买了一堆烧烤器材和食材,自己拿不下,方栩文手才好不能拿,职员们中好几个是女孩子也不方便,就拜托戚山明来帮忙。到了野餐场地,他们两人按照说明书摆弄了好一会才成功。肖铎星大汗淋漓地烤着几个鸡中翅,对戚山明道:“你能帮我叫一下人吗?真是的,让老板在这里挥汗如雨,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谢谢啊!” 戚山明擦了汗,往附近的树林走去。两个女孩子在空地上打羽毛球,球飞到一半卡在了树叶里,她们够不到,就有点害羞地跑过来请戚山明帮忙够一下。他举着球拍伸长胳膊去拍那团树叶,透过移动出的空隙看见方栩文站在不远处。 羽毛球掉到了地上,女孩子们捡起来后不住道谢。他有些不自在地说了不用谢,让她们找一找其他人过去给肖铎星帮忙,自己往方栩文那里走去。 野餐地点是一个森林公园里特别开辟的野炊区,前几天下过雨,此时许多湿淋淋的枝叶堆在地上,踩上去有细微的折断声。戚山明低头从茂密树叶间穿过,看见方栩文站在一棵非常高大的树前看着树干上的纹路和苔藓。天气很好,晶蓝色的天空中只有几片狭长薄云,暖而干燥的空气里能闻到松树的味道。方栩文站在那儿,正好有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金影,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 戚山明站定在几米之外。在那棵大树的一根树枝上,一片忧郁过度的树叶在风中摇摇晃晃,最后飘落下来。他看着这片单薄的树叶,心想:“如果它落到他左边,我就告诉他;如果落到右边,我就再迟一点告诉他。” 这片叶子在半空中被风裹挟着左右盘旋,旅行了很久,最后很轻地落在了方栩文的头发上,没有令他察觉。 有人群的嬉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风声中变得模糊不清。四周只有风和树叶在说话。 戚山明盯着那片叶子最终的归宿,像也跟它到达了旅途终点一样,全身心都松懈下来。他突然和自己和解了,决定承认自己的自私。他发现本心是不可战胜的,不管做多大的努力进行多么艰难的抗争,所有壁垒土崩瓦解只要很短暂的一个瞬间。此刻,当他注视着方栩文的背影,他决定投降,他决定不去反抗。 “我不会告诉他那个秘密了。”他在心里轻轻说,“我不会再强迫自己远离他。我们可以继续住在一起,像往常一样,等到他的手彻底好了,等到他……已经不用我照顾他的时候,才是我跟他告别的时候。” 他如释重负,步伐轻快地向前走去。方栩文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就见戚山明站在身后,向自己的头上伸出手,接着一片叶子被捏在指尖。戚山明的酒窝挂在两边,笑着说:“有树叶落在你头上。” 方栩文说:“噢,谢谢。” 他们一齐往回走。小道旁,有鸟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人群的吵闹声愈来愈清晰。戚山明感到很紧张,稍稍咳了一声说:“我……就是,我也去查了一下,你的手还是少动一点比较好。所以我……咳咳,我的意思是,我……” “你想说你愿意再留下来一会是吗?”方栩文突然语速很快地打断他,“你想说这个,对吗?” “对……” “好的!我没什么不方便的!”方栩文再一次打断他,然后紧紧盯着他的脸像在确认什么。戚山明屏住呼吸接受他的目光,两人的视线相撞,接着方栩文的神情放松了,眉毛扬起来,眼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太好了,谢谢你。太好了。”他不住地说,“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看!我们到了。他们在烤什么?快去看看!” 他步伐加快,丢下戚山明自顾自走到了烤架旁,嫌弃地问肖铎星“你带来的食材是一堆鸡翅形状的炭吗”。在之后的时间中他一直在讲话,不停地讲话,而且语速奇快无比。肖铎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忍不住问旁边的人他是不是喝酒了,在得到否定回答后忍不住感叹:“我的天啊,他前几天得压抑成什么样啊。”说着随手递了一罐旺仔牛奶给戚山明。方栩文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马上道:“他不喝牛奶,给我吧。”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后抿抿嘴,又开口讲他二十岁那年在帆船比赛上的什么事。最后肖铎星忍无可忍,把一串茄子塞到他嘴里。世界清静了。 方栩文猛地一咽,被一大口茄子噎到了,摸着喉咙咳得撕心裂肺。戚山明坐在他旁边一脸担忧地给他倒水拍背,拍着拍着表情绷不住,低下头悄悄笑了。 野餐之后,生活像驶离暗礁区的船,再次踏上平静安详的旅程。方栩文重拾了每日惯例:早晨六点半起床,在跑步机上慢跑,冲澡,一杯咖啡,吃早餐的时候看一看手机上的邮件和新闻,最后开车上班。但和以往不同的是,现在的每日惯例里多了戚山明:闹钟响起,客厅与主卧的窗帘同时拉开,方栩文打开`房门边打哈欠边说“早上好”。洗漱台上,两个杯子同时被拿起,方栩文对着镜子刷牙,刷着刷着皱眉撩起睡衣下摆端详自己的肌肉,问身边的人:“我是不是骨折的时候吃太好了?”戚山明漱了口认真看了一会,评价道:“我觉得还好。” 戚山明给花浇水,给金鱼喂食,从运转着的跑步机旁经过,走入厨房做粥和白煮蛋,又根据咖啡机上贴着的便利贴思索着做了一杯咖啡。方栩文边擦头发边从浴室出来,走进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竖了个大拇指后回卧室换衣服,出来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他们对坐着吃完后一起收拾碗筷,接着一起出门上车。车载香水已经不见了,原来的位置放着会动的向日葵。 ——哦,忘了说,戚山明在公司旁的一个便利店找到了工作,现在他们都一起出发。 九月份的工作日,学生上学,上班族上班,车水马龙,人流如梭,城市在阳光下生机勃勃地运转着。方栩文和职员们坐成一圈,在写了一半的白板前一起讨论项目。有新职员紧张地发言,他想了一会,在对方忐忑目光下笑着点头称赞;另一边,戚山明穿着蓝色制服站在收银台前,低头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对视。小男孩几乎把头仰到了九十度,扁着嘴抖抖索索,最终大哭道:“我、我妈妈说,要荔枝味的棒棒糖,要自己和叔叔要。谢谢……谢谢叔叔……” 中午,职员们趴在桌上吃外卖,方栩文快速消灭完盒饭后在每个人旁边走过,一叠声问着“想吃什么零食吗”“要不要喝咖啡”“谁要吃关东煮”后,心满意足地攥着一堆便签条下楼去便利店。戚山明正在整理货柜上的巧克力和口香糖,方栩文故意在门边停留一会,听到那声“叮咚”后才走到收银台前,假模假样道:“你好,请帮我拿五串虾丸、两串海带、两串豆腐……” 戚山明眼睛带笑,把东西刷过之后递给方栩文,也学着他说:“先生,请给我七十六块整。” “我跟你很熟啊小哥,熟客打个折好吗?”方栩文说。 戚山明憋着笑道:“不好。” “算了算了!”方栩文递过钱,自己绷不住笑起来。戚山明也看着他笑,问:“晚上想吃什么?” “想不出来,下班了一起去超市看看吧。”方栩文小心地提着关东煮,“我还在那个路口等,你下班了直接过来吧。我先走了啊。” 戚山明目送他的背影走出便利店后迅速被穿梭人流吞没。各种口音的通话声、裙子西裤皮鞋凉鞋、十字路口定时迁徙的人群、渐暗的天色西行的暮云渐亮的霓虹,城市的白昼沉没至地平线下而夜晚徐徐上升,熙熙攘攘,永不落幕。世界光怪陆离异彩纷呈,只有远处亮起两道车灯,总是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路口停泊,总是那个人坐在车里,等待另一个人打开副驾驶的门。然后车发动,汇入一片缓缓前进的车海,流淌进都市绚烂的血管深处。 一切看上去都崭新明亮又美好。像广告词里说的:生活如此多娇。 除了…… 除了夜深人静的时候。 一片漆黑的卧室里,方栩文看着手机上的日历计算时间。 在每一个整的周期他总是很紧张:一星期整、两星期整、一个月整。人们喜欢在整数的时候道别,也许戚山明也不例外。手机光映得他的脸惨白,仿佛虚假的瓷面。 而在卧室外,戚山明辗转反侧,听着钟沉稳的走动声。他也在等,在等某一天方栩文说一切都好了,不需要帮助,不需要照顾,一切恢复正轨,每个人都各回其位。 那一天可能是明天,是后天,是永远都会到来的,往后的每一天。 ——可是那又怎样呢? 这个城市从来不缺难以入眠的人,脆弱是属于深夜的片刻的,第二天,所有人都会高高兴兴地搭上生活的列车,一往无前气势汹汹地向美好未来驶去。服务员的微笑、早间新闻主播的微笑、同事的微笑、陌生人的微笑,就是全部这些渺小的快乐构筑成了这座城市的庞大快乐。在方栩文拆石膏后的日子里,他们两个人也快乐,自暴自弃、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乐。 周末,他们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方栩文吃完了自己的爆米花伸手拿戚山明的;他们一起逛超市,讨论晚饭吃什么;他们总是忘记一天一浇的规则,每次路过花盆都随手给花浇水,最后只收获了还未开放就死掉的一个花骨朵;洗漱台上的两个杯子;玄关处并排放着的两双拖鞋;两把钥匙;两个剃须刀;偶然的一个瞬间,同时冒出的“他是不是也……”。 生活如此多娇。 直到那一天,当他们走在街上刚刚讨论完明天要去露营后,有声音从背后传来:“戚山明?是你吧戚山明!看样子,你从牢里出来后过得很好嘛。” 第十六章 回想那一天,其实一切发生得有种莫名的宿命感:那是六个星期整的一天,在一个月整和两个月整之间,劫后余生和忐忑不安中的微妙的过渡点,天然带有一种让人容易忽视的、蛰伏着的恶意。 十月下旬,气温渐低,街上的人们纷纷穿起长袖长裤,偶有落叶从枝头坠落,无声无息地被人们跨过。方栩文从星巴克推门出来,走向戚山明。 他已经换上了长风衣和围巾,捧着一杯热咖啡和戚山明讨论露营的细节。今天本来是休息的,但方栩文临时要去公司取一份文件,正好便利店也有一点工作上的小事需要戚山明去一趟,两人就一起出门了。一阵秋风吹来,戚山明抱起胳膊抖了一下,方栩文让他帮自己拿杯子,边脱风衣递给他边笑:“我就说今天冷吧,还不穿外套。” 戚山明看着他的衣着,道:“你穿吧,给我你不冷吗?” “不冷,”方栩文耸耸肩,“真的不冷!我就是图好看。” 戚山明穿了他的衣服,两人一起往车停的地方走。方栩文心里正想着等下拿了文件后回去得接着临时抱佛脚,恶补一番怎么辨认星座时,一个人和他擦肩而过。 那一刻他没来由地悚然一惊。 四周的嘈杂人声似乎瞬间消失,只剩下那个人的脚步声,啪,啪,啪,然后顿住,脚掌在地上碾转的声音。商店玻璃窗的倒影上,他可以看见那个人歪着头在他们身后打量的样子。一个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头发油油地贴在头皮上的男人,脸上有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可能是直觉,或者发现危险的本能,他突然拽住戚山明往前走。 走快一点、走快一点、走快一点…… 戚山明说:“怎么了?” 他艰难地笑了笑:“有点冷。” 车就在不远处,再过二十秒,不,十五秒,他们就可以上车往公司开去了。人群从静止恢复流动,方栩文感受到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甚至也对自己凭空产生的恐惧疑惑,但空气中冰凉地沸腾着的不幸气息越来越浓,有如实质。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戚山明?” “是你吧戚山明!”身后的人突然拔腿跟上来,带有恶毒笑意的呼喊声越过路人,让戚山明身子猛地一僵,“看样子,你从牢里出来后过得很好嘛。” 剑落了。 方栩文感到身边的人突然加快了脚步,但是那个人走得更快,不一会儿就在身后狠狠推了戚山明一把:“可以啊,还装不认识啊你。出来后混的挺不错的嘛,眼睛里都看不上大哥了是吧?” “穿的也人模狗样的,啧。”他斜眼上下扫视两人,眯起眼睛笑,“这一看啊,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个杀……” “滚。”方栩文冷硬地打断他,向前一步挡在戚山明身前,和那人对视着。 那人“呵”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种油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老弟,”他从脚一路向上打量,目光在方栩文脸上逡巡,“你老娘应该教过你嘴上讲点礼貌吧?大家都是文明人嘛。” 又转头看戚山明:“你说对吧?” 戚山明把方栩文往后拉,轻轻说:“你先去车上。”见他沉默着站在原地不走,又用眼神拼命示意他,待他不情不愿走后才绷紧身子,深吸一口气道:“你想干什么。” “哇,关系很好啊。”那人说,“就路上偶遇打个招呼,别这么敏感,显得我多像个坏人似的。” “我钱已经还完了。”戚山明紧咬牙关。 那人笑道:“诶呀!你不提我还忘了呢。也是,没几个月就过年了,近年关也要清账咯——” “谁说你还完了的?” 他凑近戚山明,从下往上看后者绷紧的下颚。 “你爸爸不懂,你也不懂吗?”他说,“我手上的钱借出去,没道理相同数目还回来的。” 戚山明道:“那个时候是你先骗我们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利息有这么多。” “你说说,你说说,怎么还这么天真呢,”那人哈哈大笑,“你以为你……” 他的话没说下去。在他身后,方栩文抬起腿,狠狠将他踹倒在地。 第十七章 怒火燃起时,理智脆弱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轻易就能吹断。 方栩文觉得自己的愿望不算很难,不算很复杂,只是想平平稳稳、安安静静地和戚山明继续生活在一起而已。他甚至都已经放弃去期待什么了。某些时候,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难道他也……”的念头都会被自己掐灭,因为害怕付出了希望,害怕冥冥之中会有什么神嫌他要求的太多而干脆全都不给。他的期许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但偏偏总有些人要跳出来,连这么一点渺小的渴望都要毁灭。 他不知道戚山明的事情,所以戚山明可以放心地待在他身边——一个平衡,一个前提。现在即将被摧毁了。也许戚山明就会因为这个秘密的暴露而离开他,像那时候他撞见他在当保安那样。 本来可能没有这么早的,他们还能再多一点时间。 如果没有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人。 他怒火攻心,感到身体深处的那些东西像煮沸的水,蠢蠢欲动,要撕开他爬出来。他在戚山明的目光下转身离开,走到最近的一个垃圾桶扔掉咖啡,然后往回走。 踹倒那个人的时候他心里没什么想法,动作自然得仿佛有人操纵他的身体,用愤怒、绝望和恐惧做成的提线。那人站起来挥拳砸向他,他嘴角破皮,尝到了一点血腥味,然后也不管不顾地扑身向前。 “滚开,”他想,“关你什么事?你跑出来干什么?全都来阻拦我,他妈的凭什么?!” 有人试图把他们拦开,可能是戚山明,或者其他过路人。他不知道。除了眼前这个人他什么都看不清。他挥出的每一拳都让自己感到疼痛,有一团火在他身体里燃烧,把所有东西都烧成厚厚的灰烬,让他在此刻感到如此疲累,几乎坚持不下去。 他觉得一切可能就是这样了。没有以后了。 恢复清醒时,他已经坐在了车上,戚山明拿着酒精棉签为他嘴角的伤口消毒。他的嘴唇抖了抖,眼睛向车窗外看去。外面依旧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让他恍惚以为刚才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觉,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很好。直到嘴角的刺痛戳破他的幻想。 戚山明扔掉棉签,沉默着端详他眉角的淤青,然后坐回去望向前方的马路,不再看他。 一片沉默。 很久后,方栩文试图笑一下,但疼痛令他马上收回这个勉强的笑。 “我们走吧,”他去拉安全带,“五点多了。” 戚山明说:“刚刚那个人是放高利贷的。” 他转过头看方栩文,面无表情,右手却在袖子下死死攥紧:“当时我爸爸向他借钱,但是不知道他是……” 周围有一辆车转向,车灯直射到他的眼睛上,令他有一瞬间的眩晕,他停顿了一秒,接着说:“不知道他是做这个的。我们借了钱,又还了,但他说我们欠了很多利息。” “现在马上去公司的话还能赶回家吃晚饭。”方栩文系上安全带,伸手握住方向盘,“你快还是我快?我要找一会文件,如果你快的话你先等我吧。” “太多了,我们根本还不起。我根本不知道那是高利贷。”戚山明看着他的脸,继续说。 天色昏沉,路灯亮了。 “……够了。” 方栩文紧紧抓住方向盘,直视前方:“我们说好了不是吗?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我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快系上安全带,我要开……” “现在就是我想说的时候。”戚山明说。在阴影里,他的手掌猛地松弛下去,然后又握紧了。 方栩文说:“不是的,你不要勉强自己,我……” “现在就是!”他突然恶狠狠地大声说,胸膛剧烈起伏,气喘吁吁,“我想说了。我不应该一直瞒着你!高二的时候,我妈自尽了。尸体吊在家里。因为有人强`奸她。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确定就是他,那天晚上我见过他。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见到他从我家的窗台上跳下来。后来我妈死了,我知道了——” 他哽咽了一下,半天发不出声音。方栩文将头抵在握住方向盘的手背上,手指颤抖。 “我去找他。我在路口堵住他,旁边有一根棍子,我捡起来打他。然后他就死了。我没想到他会死。也可能我就是想打死他吧。我忘了。但他死了。被我打死了。我判了刑,然后一直在牢里待着。前几年刚刚放出来。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我一直瞒着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我……对不起。” 一口气说完,他瘫软在座位上,手掌松开了。 “他要离开我了。”他想。 天色越来越暗,城市的霓虹越来越璀璨。 方栩文直起身,在寂静中坐了一会儿,然后侧过来为他系上安全带。 “走吧。”方栩文说,“现在去公司,然后我们各干各的。也许还能赶回家吃晚饭。” 他踩下油门,汇入车流之中。迎面的车灯像河水从他脸上淌过,他的表情很平静,眼睛里只有马路的倒影,别无其他。 车开的很稳,一路没有意外,和过往数千个平凡日子一样。方栩文打转向灯,在斑马线前停下等待行人,避让电力维修车和公交车,最终开进了停车场。他们在车上坐了一会,谁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最后方栩文先下了车。 “你快还是我快?”他问。 戚山明看着他,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快。” 方栩文点点头:“那你好了之后在路口等我吧。” 他们一起走出停车场。戚山明感到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敷衍地起伏着,很慢很慢,一下一下。到了分岔路口,他们一个要向左,一个要向右,于是转过身,背向而行。 夜风从逐渐拉大的距离中穿过。 戚山明感到自己被一只巨大的、绝望的手攥紧了,它狠狠抓住他,越握越紧,越握越紧,似乎决意要挤干他体内所有的血液和氧气。他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猛地转身想要拉住方栩文的手腕,没有碰到,就在那一刻,方栩文也正好回身,看着他说:“我……” 戚山明问:“什么?”他悄悄收回手。 方栩文说:“我很快就下来,你等一等我,好吗?我会很快的,马上就好。你就在那里等一等我。” 戚山明点头,转过身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方栩文离去的背影。他看着他走进了办公楼,消失在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中,没有回过一次头。 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放假时他们经常在外面疯玩到很晚才回家,方栩文的家更近,他就在楼下看方栩文走上楼梯。那个时候楼道里装着声控灯,从外面可以看见灯从一楼一盏盏向上亮起,他站在楼下仰头数着亮灯的楼层,看到灯不再亮了,就知道方栩文到家了。 他望着大楼,疑心其实里面也有一层层向上亮起的灯,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他回身走向便利店。 交接的事情很顺利,不一会儿就完成了。他等着同事在电脑上录入完就出门走了,却见同事也跟在他身后,拉下了卷帘门。 “怎么了?”他问。 同事耸耸肩,扬扬下巴示意他去看不远处,几个电力检修师正在准备器械:“要停电一会,好像要修什么吧。” 周围商店里陆续有人出来,聚集在一边看维修电线。很快,路灯闪了闪,接着整片区域陷入黑暗,像灿烂城市中的一部分沉了下去。戚山明茫然地环顾四周,夜风也熄灭了,越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向他吹来。那一刹那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奋力向前跑去。 方栩文勉强让自己维持平稳的步调,但在踏入大楼的那一刻他突然跑起来。地砖很滑,他差点摔在地上,仍然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电梯停留在楼层中部,他用力按着上升键,看着数字不断变化,嘴里不自觉地念着:“快点,快点……” 电梯到了,他冲进去,倚在壁上继续焦急地等待。数字跳动着,逐渐上升,像某种揭露他心中不断增长的绝望的数值。电梯门打开后他跑出去,空无一人的楼层里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他在办公桌上翻找着,从抽屉里拖出所有文件夹扔在桌面上,手发着抖把全部纸张铺开勉强辨认。不是,都不是,究竟在哪里? 他要快点找到那份文件,然后下楼去。戚山明在等他。 也有可能不在等他。 他扶着桌子站着,突然间认不出纸上的字了。那些横竖撇捺都扭曲成奇怪的角度,从平面上浮起来,最后一个接一个化成小小的雾气消散,像数星黑火在空气中“嘭”地熄灭。所有字都逃走了,纸上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身体发软,跌坐在椅子上,手指紧紧攥着一张纸。空荡荡的黑暗的楼层,只有他的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 方栩文静默了几秒,一动不动,接着狠狠眨眨眼又试图在空白中辨认那份文件。也许戚山明走了。他走了。这很正常,因为秘密暴露了。他难为情想走再正常不过了,最开始他不就一声不吭辞去保安工作了吗?自己假装镇定在路口和他分手,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这个可能性啊。他不想勉强戚山明,他把机会交给他,让他自己选择走还是留。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尊重并且理解他的决定。等一下下楼,如果他没有在等他,那他就自己开着车回家去,一个人吃一顿晚饭,照顾金鱼和花……不,花已经死了。那就只照顾金鱼。他要换水、撒鱼食,观察它们是否健康。接着他要收拾客厅里的折叠床,洗手间里多出的洗漱用具,整理另一个人的衣服,这样日后戚山明搬走的时候会更方便。第二天他要去公司,总有些工作上的杂事要忙。他要干这么多事,他有这么多事要干。 可他现在连一份文件都找不到。 他喉咙发堵,手抖得无法握紧。那张纸掉下去,他猛然回神,揉揉眼睛继续寻找。 如果我早一点…… 如果我早一点下去。 如果我早一点下去,也许可以看见他还没来得及走。看到我,他会不会犹豫? 文件找到了,它静静躺在那堆白纸中,只有它上面有字。方栩文紧紧抓住它向外冲去。电梯里又一次漫长急切的等待后他终于到了大楼门口,还未等他细看街道上突然出现的许多人,突然之间,所有的灯光都灭了,世界一片黑暗。 什么都看不清。 他根本看不到戚山明是不是在哪里等着他。暗淡月光下,他只能见到无数个面容模糊的人站在那儿,哪一个都像戚山明,哪一个都不像。 他颤抖着轻声呼唤:“戚山明?” 四周是人们的交谈声。没有人回应他。 “戚山明……”他提高了声音,还是没有回应。 在那个时刻,他想到了很多画面:蹲下来亲吻他后拖着行李箱决绝离去的妈妈、教室外不肯多留一刻的爸爸、行道树下,抱着纸箱走的女职员……他总是看着他们的背影。黑暗穿过他就像光穿过一层玻璃一样容易,他突然发现其实一切从来没有改变,总是这样,他总是独自一人。 “戚山明。”他平静地说,不再颤抖。同样没有回应,他于是坚定地迈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他走进人群中,像穿过一个嘈杂的梦。人们站成各种各样的姿势,说话的声音有高有低,在夜色下仿佛许多座低鸣的雕塑。但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要经过这里,去停车场,最后开车回家。 他穿过这个暗淡的、落寞的、寂寥的梦。 接着,在那些嗡嗡作响的交谈声中,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阿文!阿文——!”梦破碎了,四周鲜活起来,人声骤然响亮得让人难以忍受。他停下步子,听见风中传来的确实是他的名字。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文件掉到了地上,他环顾周围的人群喊道:“戚山明!” 戚山明在某一处喊:“阿文,站在原地别动,我来找你!” 方栩文站在那儿,然后看到夜色中有一个人向他跑来,穿过很多人,一直跑向他。那一刻所有灯又亮了,炫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光芒中他看见戚山明,瘦瘦高高的、长大了的戚山明。他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说,回家吧,还赶得上晚饭。 第十八章 电线修好了,人们散去,霓虹照常亮起,店铺继续营业。他们上了车,在马路上开开停停,似乎彼此都为刚才的失态而羞愧,一路沉默,躲闪着不再看对方。到家时已经快七点,赶不上晚饭了,他们就随便找了个小餐馆点了两份面。 明明面对面坐着,方栩文看着杯子,戚山明把玩着牙签罐,都装作对手上的东西多有兴趣似的。刚刚的情绪太激烈,两人现在都有些尴尬和疲惫,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坦然自若地相处,幸好面端上来了,他们又埋头努力作出专心吃面的样子。 方栩文那碗放了太多辣椒,他被辣的流眼泪,于是站起来想去倒杯水。戚山明本来眼睛低低地看他拿筷子的手,此时也下意识地猛然站起,直愣愣向他看去。 “我……我去倒杯水,太辣了。”方栩文吓了一跳看他,接着马上别过眼,“很快就回来。” 戚山明点头坐下:“哦。” 吃完心事重重的一顿饭,回到家他们又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戚山明看金鱼,方栩文躲到书房里,就这么打发了两个小时后两人又在洗手间相遇,他们一起刷牙洗脸,都感到简直要窒息。 “真是……太尴尬了。刚刚反应太大了,他会不会觉得奇怪?”他们不约而同想,忧虑地躺在床上。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动,凌晨三点,距离他们早早上床已经过了五个多小时。 戚山明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望着方栩文紧闭的房门发呆。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他马上闭上眼,从眼皮的缝隙中看到方栩文抱着被子和枕头,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睡到了沙发上。 客厅里有两个人的呼吸。 戚山明悄悄睁眼望他的身影,看着看着,觉得心上有什么紧绷的东西放松下来,渐渐地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三点了。 可能昨天发生的一切太让人疲劳,方栩文也在差不多时候才醒来。他睡眼朦胧地看着戚山明,秋日下午的阳光像许多金色的小碎片漂浮在空气里,他看了一会后突然清醒了,急忙偏过眼睛解释道:“我昨天床好像有点问题,就出来睡一下。” 戚山明也转眼看手:“……哦,这样啊。……今天还去露营吗?” “差点忘了!去,去!”方栩文看了眼钟,一跃从沙发上站起来回房间换衣服,刚走进去不到几秒又出来把被子和枕头抱上。戚山明换好衣服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才发现自己在笑。 等他们到达露营地点、千辛万苦搭好帐篷后,天早就黑了。方栩文选在一个山谷,不远处有一条河,他们在河滩上架起锅煮汤,什么菜啊肉啊一股脑全往里面扔。山谷视野开阔,星星像一把亮沙撒在夜空中,隐约可以听见远处浩浩荡荡的风声。方栩文拿了两块毯子过来,丢给戚山明一块,两人裹着毯子边喝酒边等着锅煮开。 方栩文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了搅汤,隐蔽地瞥了戚山明一眼,又望回星空发愁。 他仔细复习了一遍那些临时死记硬背的星座知识,发现完全没办法和眼前的星星对上号,漫天星河里每一颗都和同类一模一样。但是现在必须说点什么,气氛太安静了,除了风声就只有火焰燃烧时的噼啪声。他咳嗽了两声吸引戚山明的注意力,抬手指着天边最亮的一颗说:“你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那一颗啊,就是最亮的那颗,它是……啊,它是那个嘛,就是……” 秋季天空最亮的星星是什么来着?金星还是木星? 他不死心地继续说:“是……” 戚山明坐直身体,很认真地听他的答案。 “……算了,我忘了。”方栩文说,“干点什么吧,太无聊了。” 戚山明低头看了看两人的情况:酒、毯子、小火堆、远处呜咽的风声、漆黑的树影和其中偶尔飞起的鸟,不确定地说:“……讲鬼故事?” “……”方栩文心里很苦地抹了一把脸,“还是喝酒等吃吧。” 两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喝酒,盯着面前的小锅发呆。过了一会儿,方栩文问:“可以吃了吗?” “好像还没有。”戚山明看了看汤。 风声从远处逼近,周围的树叶唰唰地响着,时间仿佛凝固了。方栩文裹紧了身上的毯子,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这个锅是不是质量有问题?” “可能吧,”戚山明说,“过了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你饿了吗?” “还没有。你呢?” 方栩文说:“那就好。我也没有。” 他看着火焰发呆,手里的啤酒喝完了,又随手拿了一罐打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耸肩笑起来,戚山明奇怪地看他,他越笑越大声,抽气道:“你说讲鬼故事我就想起来了,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初一的时候,晚上班里大家聚在一起玩,把所有灯都关了举着几个手电筒说要讲鬼故事,然后你……” “好了好了,可以吃了!”戚山明满脸通红地打断他,盛了一碗递过来。 方栩文接过碗继续笑:“然后你那天一定要睡在我家,半夜突然把我摇醒了,我问你干嘛,你说你要上厕所,你还骗我你突然忘记了我家厕所在哪里,所以要我领着你去找……” 戚山明道:“我不记得了!快吃,等下要凉了!” “现在回头一想,真的欸,后来你都不参加试胆大会了。”方栩文吃了口菜,“那次大家说要去凶宅探险,我本来想去的,你一定要拉我去看社区老人联欢会……你以前真的怕鬼啊?真的吗?” 戚山明绷着脸喝酒:“那是以前。” 方栩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戚山明看看他,突然说:“你一想事情就站在花盆旁边给花浇水,最多的时候一天浇了六次,家里的花早死了,现在有花骨朵那盆是我后来再买的。我后来再也没有给花浇水过了——那盆花是你自己浇死的。” 方栩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戚山明看到他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两个酒窝浮现在脸颊上。 方栩文看到他笑心里莫名高兴起来,说:“那我错怪你了……贡献自己博君一乐好了。你还记得有一天让我带一根莴苣吗?你原本想说的是回家的路上买一根对吧?我以为你在说让我带来给你……结果我站在便利店前突然想明白了,就郁闷地带着那么大的——有六十公分长了吧,那么大的莴苣,上了一天班。职员们找我汇报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桌子上的莴苣。” 戚山明笑:“然后呢?” “那天肖铎星正好也不知道从哪里抱了一只流浪狗回来,对了,你不知道吧,他是那种随身带火腿肠和宠物小饼干的人。结果那天职员们找他汇报,就忍不住一直盯着那条小狗看,回来后还八卦我和肖铎星昨天的真心话大冒险输的有多惨……” 他自己笑得停不下来,一缕额发落到了眉毛上。戚山明看着他,突然伸出手碰了碰他眉骨上的淤青:“还痛吗?” 方栩文差点咬到舌头:“还……还好。” 两人沉默下去,火苗噼啪,远处的河水上星光闪烁。方栩文望着远方,犹豫了很久,最终问道:“昨天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打不过你,跑了。”戚山明喝了一口酒,“别怕,我会处理好的。” 方栩文说:“我没关系的,如果下次他又来找你的话要告诉我好吗?我可以帮你的。你……你不用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我很乐意帮你。” 戚山明点点头,把锅里的东西倒出来,熄了火堆没再说话,闷头不断喝酒。方栩文垂下眼睛看自己的手指。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风终于吹来,草叶低伏发出沙沙的响声,连星星似乎都在风中颤抖。方栩文裹紧毯子,发现戚山明已经喝了不少酒了,此时正坐在那儿垂着脑袋发呆,眼神愣愣的。 星光镀在他的脸上,描摹出柔和微亮的轮廓。 方栩文突然想吻他。 这个念头乍一出现,他马上别过眼在脑海中痛斥自己:“他喝醉了,你不能这么干,你这样是乘火打劫、趁乱行凶,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是……” 成语还没找完,他又看了戚山明一眼,脑海里只剩一个声音:“我想吻他。” 他于是慢慢倾斜身子靠过去,心跳加速,拳头紧握,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他逐渐前靠,半路却想到:“万一他没喝醉呢?亲了之后怎么办?多尴尬啊,难道要他自己打车回去?” 他沮丧地坐回来。 风又吹来,山谷里全是细细簌簌的声响。是树叶、河水、鸟在说话,它们在耳边不断重复呢喃着什么,他侧耳去听,风里是数万个微小催促:“去啊、去啊、去啊……” 他顿了顿,又想:“那就是我喝醉了,对,是我喝醉了。” 他叫:“戚山明。” 戚山明扭头看他,表情空空的。他凑上去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坐直回来紧紧盯着戚山明的脸看他反应。戚山明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仍然直愣愣地看着他。 ——没有反应,真的喝醉了? “亲都亲了,”他冷静地想,“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一下,再来一下好了。” 他给自己打气,又倾身吻他。一个轻柔到似乎还没碰到就停止的吻。他这次没有急着坐回去了,脸只微微后退了点,仍在一个很近的距离看着戚山明。对方的睫毛长而密,此刻微微颤动着,其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栩文。 树叶摇曳,河水流淌。 戚山明垂下眼,下巴往前一送,嘴唇轻轻贴了上去,吻了他。 方栩文的呆滞只持续了半秒。半秒后他不管不顾地伸出手扶住戚山明的后脑,将他压向自己,加深这个吻。四周的一切霎时消失,声音和光线都隔得很远,他觉得自己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又或许他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个吻而生的。世界提着脚步回归,他又听到了风声、树叶声、水声,可那些都不重要。此刻,他只想接一个吻,一个漫长的、浪漫的、温柔的吻。 一个迟到很多年的吻。 一吻结束,他们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各自深呼吸平复心情,温热的气息扑在彼此脸上。方栩文这时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往后倒去,躺在草地上看星空。戚山明也笑了,跟着躺下去,挪近了一点侧身看他,又伸手轻轻抚摸他鬓角的头发。方栩文转过头摸他的酒窝,笑道:“你喝醉了吗?” 戚山明说:“我喝醉了。” 方栩文凑过去吻他。 “那你呢,你喝醉了吗?”戚山明问。 方栩文说:“我也喝醉了。” 戚山明捧起他的脸,垂下头长久地吻着他。 他们躺在草地上不厌其烦地玩着这个幼稚的游戏,接了无数个带有星光与露水的吻,然后彼此依偎在一起。方栩文看着戚山明,嘴角上扬,很幸福的样子。但慢慢的,他的笑容消失了,像逐渐弥散的雾气,他眼圈发红,喉结颤动,哽咽着说:“小山,我爱你。” 戚山明用手指揩去他的眼泪,自己的泪水却划过鼻梁,落在了他脸上。 “我也爱你,”他说,“这是我最后一个秘密。”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谢谢小天使没有让我连击!!!第一次有这么大规模的人看了或者即将要看我的文,超激动超兴奋,一个新的人生成就达成了!!!啊,每天看评论的时候觉得自己幸福死了!!!!头一次写这么长全是感情戏的文,写得不是很好,自己回头看问题比较多……承蒙大家不嫌弃愿意看,就祝大家鸡年大吉吧!啊对了,不脱鱼皮,没有番外:p ==========================================================================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西岭千秋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